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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fault Publication 2008年10月24日 星期一

红绿灯

□叶延滨
《Default Publication》(2008年10月24日 006版)

我说的是一位先生,一说到他,我就想到“红绿灯”。你别误会,他不是警察,是个文人,在我二十多年前初入文坛谋生时,他已算是文坛宿将了,在一个编辑部当头头。

说是头头,又不是一把手,但他与一把手资历差不多,因为早些年的运动中,被批判过,档案袋里不知装进了些什么零碎,虽没有什么“分子”的帽子和处分决定,但是,一说要重用提拔,送上去的报告就没有了下文。这么搞过二三次,就再没有人说提拔的事了。没有提拔,但有资历,经过风雨,满腹文墨,于是就在编辑部里当个没有名分的头头,工作是替主编把关。

把关的事重要,只有一件,整本杂志经过三次校对,送厂付印之前,请先生再看一遍。看一遍大家校过三次的清样,他总能再找出几个毛病来,或是错字,或是语病,或是异形不规范的词。找出来了,红笔一圈,不送主编,把校样夹在胳肢窝里,端着茶杯,从他的小办公室,走进小会议室。一见这动静,编辑部主任就自动把大小编辑召到会议室里。“嗯嗯!这一回,错字不多,但是异形词有几个,这是‘内讧’,不能写成‘内哄’,虽说没大错,但不规范。还有云豆,少了草头,芸豆才对。‘热呼呼’多了口,‘热乎乎’才行。别看这些字,报纸书刊上也这么用,我们不行,我们是文学期刊,有文化没文化,就这紧要处!”就这么三两个字,说上十分钟,他这一个月的活就完了。听了他一通白话,主编就放心了。大家说这事叫“捉虱子”,那些似是而非的字与词,就像主编内衣里的虱子,抓走了,主编心上就不痒了,舒服了。主编一舒服,这位抓虱子专家也舒服。抓虱子半天,掐死十分钟,剩下的时间,都是他的了。有时间也把字练得有门道了,杂志社外半条街的饭铺门匾都爬着他的字。就凭这本事,他成了我们编辑部的头头,与主编待遇相似,只是没有名分罢了。虽说他抓出的是不是虱子,也有过争议,但第一是主编给面子,哥们照顾,找个由头;第二他是个提不起来的老人手了,也让大家心里怜悯。每个月,个个都豁出来就装傻充愣听他十分钟,同事间的道理就是如此!他只是会抓虱子,也不会叫红绿灯呀?别急!过了几个月,风声紧了,在我刚到编辑部的那些年,“运动”遗风还有,此风余威还在,让我也长了不少见识。编辑部开会布置查刊物,不查错别字,不查语法,查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反对社会主义等等大问题。主编声色俱厉,让人不得其解:“这事是主编主管的,你把关的,怎么查到下面作者和编辑头上了?”动员之后,出人意外,主编就叫这个抓虱子的专家当清查组的组长。

清查进行了半个月,没什么动静。清查进行了一个月,召开清查总结大会。

主编讲了一大堆学习提高的意义,然后请出了清查小组长讲问题。这一回,我一看见他,不知为什么,就像有虱子在背上爬。听见他讲话,刹那间,本来发痒的背,一下子发凉了:“嗯嗯,这首诗,表面上是民歌体,表面上是写爱情,但是,这句诗是什么意思:‘看着公鸡跟着母鸡转,我的两眼里泪花不断。’主编是城里的老同志,不知道不为过,但当编辑的人下过乡,难道不知道公鸡要与母鸡交配?这暗示着下流色情的欲望嘛!这是严重的腐朽思想在编辑队伍中的表现!更为严重的是,还有这一首写立交桥的诗,有这样的句子‘再没有红灯阻碍我们前进的步伐’,这不是公开叫嚣取消革命的红灯吗?几十年我们就是在革命红灯的照耀下前进的呀!不要红灯?这太疯狂了吧!还有这个作者叫什么‘宋元明’,三个封建王朝,这不是公然想复辟封建主义吗?……”这下子会场炸了窝,诗歌编辑是个血气正旺的小伙子,忽然站起来:“看见公鸡你想什么我管不了!立交桥上没有红灯了这是事实。红灯停,绿灯行,这是交通规则你知道不知道?请问,你看见谁家的红灯亮了,革命的列车向前进了?”“嗯嗯,《沙家浜》,不对《红灯记》!”那小伙子笑着顶他一句:“你那个文化大革命,就是红灯亮着还开车,江青的车都开翻了,红绿灯先生,你知道吗?”全场哄堂大笑,他愤愤退场,主编摇摇手,会议自动结束。

从此,大家都叫他“红绿灯”。他也算个“运动”遗老,因为正是改革开放之初,他还有幸表演了一回。之后,在我的记忆中,真还难见到这样“会抓虱子更会抓问题”红绿灯式的人物了。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之际,怕忘了他,写此短文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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