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山是绕着走的,坡是踩着爬的,坡坡坎坎间藏着不少奇怪的地名,猫鼻梁便是其中一个。远远望去,那道缓坡的轮廓活脱像只猫儿的鼻梁,斜斜软软地嵌在江边。
这个地名,老厂长郭重智再熟悉不过,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重庆通用阀门厂就在这里。1973年进厂时他19岁,今年71岁了,还在为厂里的事儿忙活。猫鼻梁的这道斜坡,见证了他和厂子一起,从青年走向壮年,又走向衰老。而今,一系列由拆迁带来的琐事,让猫鼻梁重新热闹了起来。
从天而降的拆迁款
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一天,郭重智在重庆大渡口区的公众号上看到消息,阀门厂所在的钢花支路要拓宽,涉及沿线企业拆迁。他心里咯噔一下—阀门厂的厂房就在这条路边,猫鼻梁便是钢花支路上的一站。
果然很快就有动静,国土、城建等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来找郭重智调材料,去厂区测绘。这绝对是厂子的一件大事,郭重智第一时间知会了两位老同事:曹大姐,原人事科长,对厂里的人员状况比较熟悉;赵贤全,原技术科长,在厂里干了几十年,办事能力强。厂子虽然停产多年,但涉及税务、职工退休、日常维护等许多事务需人经办,近几年便是他们三人留守处理。
三个人碰了面,一致决定要成立一个职工代表小组,共同商议补偿款分配事宜。他们召集了几位前任厂长、车间主任、工人代表、工会干部、女职工代表等,17人小组成立了。“人数要多,要尽可能代表更广泛的意见,而且得是单数,我们最后要举手表决的。”郭重智说。
2021年初,17位平均年龄超过70岁的老人聚在了老厂的办公室里。郭重智一时有点恍惚,已经记不得厂里上次这样热闹是什么时候了。
50多年前他刚进厂时必然是热闹的。那年他才19岁,厂子也刚成立两三年,正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气象。阀门厂最初叫“新山村黑白铁组”,位于重庆钢铁厂(以下简称“重钢”)所在大渡口区下辖的新山村街道。大渡口1965年从重庆九龙坡区划出,成为专为重钢设立的行政区。
彼时,这座依托钢铁工业兴起的城区,空气中常年飘着铁屑的味道,高炉轰鸣昼夜不息,有“十里钢城”之称。不过,重钢在奠定了重庆工业重镇产业基础的同时,也已经开始面临一些老牌国企常见的麻烦—企业编制饱和,双职工家庭最多只能安排两个子女顶替岗位,大量返城知青和职工子女成了游荡在厂区边缘的待业青年。
为解决就业问题,1971年,几位重钢职工家属凑了些钱,租下新山村街道的闲置房屋,利用重钢的边角料做金属桶、金属盆。“黑色的铁板没镀锌叫黑铁,镀锌的发亮叫白铁,我们就靠这两种材料起家。”郭重智说。
作为街道集体企业,这个厂和重钢没有隶属关系,却离不开重钢的资源便利。重钢的老工人会来指导技术,剩余物资也给他们使用,虽然不是无偿的,但不用计划指标,这在计划经济年代就是天大的便利。郭重智说,重钢的边角料、残次品,在国营厂眼里是“废料”,到了阀门厂就成了“宝贝”—灰桶的桶身、消防桶的提手,都来自这些“废料”的再利用。
彼时的大渡口区,像这样依托重钢生存的集体企业不在少数。做劳保手套的、加工钢铁配件的,它们像卫星一样围绕着重钢运转,形成了“大厂带小厂”的产业生态。
小作坊攒了些钱,职工们又商议,只做些盆盆桶桶不是长久之计,重钢的生产还需要大量阀门,何不干脆做个阀门厂呢?于是,依旧是借助重钢的关系转型,初期没有机床,他们就用生铁指标和南方机床厂串换,价格优惠得多。很快,1974年试制产品,第二年实现量产,转型了的阀门厂一步步走上正轨。
原本的小作坊容纳不下,职工们开始修建新厂房,郭重智的父亲是一九四九年前从汉阳钢铁厂搬迁来渝的重钢老职工,德高望重,现在退了休,修厂房的事就由他牵头。选址在重钢闲置的荒坡猫鼻梁上,这里崎岖不平,满是碎石,却胜在“不要钱”。工人们捡重钢废弃的砖头,用板车一趟趟拉回坡上。全员参与开荒,开出一块平地,就建起一间厂房,就这样,陆续依山势盖起阶梯式的厂房和办公楼。
一张20世纪80年代的老照片里,年轻的郭重智穿着白衬衫、西裤、黑皮鞋,正在办公楼的阳台上眺望。那时,墙面的白瓷砖和地面的橘红瓷砖颜色簇新发亮,郭重智的头发乌黑,手边的一盆绿植也绿意盎然……
转眼几十年过去,又是在这间办公楼里,当年的老同事们重聚了。因为年久失修,办公楼门窗破落,白色瓷砖掉了多半,乌绿的藤蔓占据了山头。老职工们都已退休,绝大部分还居住在大渡口区。
他们都老了。
如何分配?
面对这笔从天而降的拆迁款,大家欣喜过后,心里很快生出些弯弯绕绕。虽然还不知道钱款的确切数目,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到账,但如何分配成了摆在大家面前的第一道难题。
有位老厂长说,职务高的应该多分,立刻有职工反驳:“你当厂长时就比我们工资高,现在分补偿款,凭啥再搞特殊?”有人提出,自己在职期间曾为工厂作出过贡献,应该多分,自然又有人不服,谁没作过贡献?谁不是为这里贡献了青春?
是啊,谁不是为这里贡献了青春呢?厂房建好、车床到位后,工人们很快投入到了火热的生产中。那时一周只歇一天,车间24小时不停工,早班、中班、夜班三班倒。郭重智的爱人张原琴也是阀门厂老职工,她记得,车床一台台挨得很近,加工零件时噪音极大,一线老工人几乎个个都落下了耳背的毛病,张原琴也不例外。
车间里大部分是女工,大家戴着口罩,仍隔不住飞溅的铁屑和灰尘。“下了班,大家都顶个大黑脸,鼻孔里全是黑灰,口罩洗了三遍还是黑的。”车间里照明不够,加工零配件又是精细活儿,于是每台车床上配一盏台灯,大家就这样凑在台灯下,一站就是8小时。
“脚都肿了,但大家都很有干劲儿。”不止一位老职工提到,虽然那时条件艰苦,但大家都很纯粹,心往一起想,劲儿往一起使。
就这样,阀门厂业务量迅速攀升,最多的时候4个车间同时开工,20多台车床,职工总数达到400多人。铸钢车间、机修车间、模具车间分工明确,生产的阀门除了供应重钢,还卖到其他省市,甚至北方的钢门窗订单也源源不断—南方雨水多不用钢门窗,北方气候干燥,钢门窗很受欢迎。
张原琴上世纪70年代末进厂时,阀门厂已经是大渡口区公认的“好单位”,要托关系才能进得去。翻阅当时的工资单,1974年8月,普通职工实发工资20元上下,1983年11月,实发就达到了300到600元不等。虽然工资比重钢低不少,但福利很实在,除了工资,还有加班费、粮贴、物贴、肉贴,甚至洗澡费,郭重智解释,是让大家买香皂的钱。
那是阀门厂的鼎盛时期,也是大渡口区的黄金时代。彼时的大渡口,苏式建筑钢花影剧院里常有演出,黄桷大楼的农贸市场人声鼎沸。各个厂子组织职工参加合唱比赛,阀门厂的《黄河大合唱》一举夺得冠军。那天,女职工们穿着明艳的黄衬衫、红裙子,男职工穿着白衬衫,打着红领带,参加比赛的老职工梁明英不住夸赞,“个个都是帅哥美女”。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为了解决双职工的住宿问题,阀门厂在猫鼻梁上又辟荒地,盖起了四层家属楼。双职工能分到20平方米左右的一室一厨一卫,这在当时是令人艳羡的待遇。郭重智和张原琴分到了一楼把边的一间,“那会儿一点儿不觉得房子小”。
搞了一辈子技术的郭重智自己动手,贴了实木护墙板,后来又把厨房改造成单间小卧室,给慢慢长大的儿子住。阳台隔出厨房,房间里搭出阁楼,两口子睡楼上,“只能坐着,不能站着”。这样原本的房间成了客厅,添张桌子,摆个沙发,竟然能招待十几个同事一起吃饭。大家最爱郭重智炖的药膳鸡汤,都夸赞:“清汤又不辣,炖起就好吃。”
难得的休息日,厂里组织春游,大家坐公交去郊区,自掏腰包也开心。周末约着打麻将,谁家有事都互相帮忙。逢年过节,外地来的职工有不回家的,郭重智和张原琴就把他们请到家里吃饭。“都是年轻人,远离家乡,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几十年的情谊,如今到了谈钱的桌上,很难说没有发挥作用。当郭重智试着提出他的想法时,大家并没有多少反对就同意了。
几圈争吵听下来,郭重智的心里有了点谱儿—这事儿,必须无关职务高低,无关贡献大小,只按厂龄分配。
他自有他的道理:拆迁款是严格按照厂房面积计算的,除了创立阀门厂的首任厂长,后续的厂长们,厂房面积在你们手中可曾增加过一尺一寸?既然没有增加厂房面积,就不应该多拿补偿款。
更何况,厂长多拿,那车间主任呢?科长呢?多拿的话,多多少合适?到头来一定是钱还没到手,自己内部先吵成一锅粥。很多初期的老职工年事已高,有些人已经去世,谁都耗不起,必须确定最简单、公平、易执行的分配规则。大家都被说服了。
只看厂龄,这条最初定下来的铁律一直贯彻下来。最后,只对患有癌症的创始老厂长略作倾斜,另有一任女厂长多分了两万块钱。因为这位女厂长家中条件较为困难,并且在职期间组织员工学习进修等,确实为大家谋了许多实在的福利,本人又有强烈意愿,因此经职工小组全员表决同意多分配2万元。除此之外,郭重智和其他人一视同仁。
棘手的难题
10月下旬的猫鼻梁,坡上的黄桷树叶染了一层浅金。拆迁启动后,原本的老厂房、家属楼很快被夷平,碎砖残垣被岁月埋进坡土。头一年冒出稀疏的野草,后来竟窜出拉拉杂杂的树苗,灌木也顺着坡势蔓延,渐渐织成浓密的绿。
如今,只能透过树丛依稀辨出当年的位置。隔着栅栏,郭重智指点着,这片是原来的铸造车间,那几棵泡桐树底下是厂路,东边和碎石坡连成一片的是家属楼,紧贴着栅栏临着钢花支路的就是办公楼。
拆迁启动后,郭重智和曹大姐等人频繁往来办公楼,翻查原来的档案。既然确定了要按厂龄分配,那么当务之急就是查清楚每个人的厂龄。
“那会儿的人办事扎实得很。”郭重智略带自豪。从上世纪70年代初到前些年最后几位职工办完退休手续,横跨近半个世纪的工资台账、职工档案基本保存完好。最初人少,账本是扁长的小册子,后来人多,变成了大开本。每册都用牛皮纸装订好,封皮上毛笔书写“工资表”三个字和对应月份。里面的工资发放情况一目了然,哪天、谁、领取多少,都要签字和加盖人名章。
进厂有手续,离厂也有手续,不管是离职还是退休,都有完善的档案资料对应。“不是凭空想象的,全部都是有依据的。”满满几大袋泛黄发脆的账本、档案册堆成了小山,成了郭重智主持分配的最大底气。
曹大姐在人事部门干了十几年,最熟悉这些材料。在她的带领下,七八个人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十几天。很多人眼睛早已花了,眼镜戴了摘,摘了戴,硬是把绝大部分职工的厂龄都理了个明白。
但他们要处理的难题远不止这一件。
原本职工代表们商议,只有在厂里正式退休的职工(以下简称“在册职工”)可以参与分配,以前离职的人不具备资格。但消息传出去以后,离职员工们不服气,认为自己也为厂子作过贡献,也要求参与分配。
“离职员工曾经在各自的岗位上吃苦肯干,(上世纪)90年代厂设备原始化,技术力量薄弱,加上社会大环境的影响……生产车间半瘫痪,产品滞留……大家为了不给厂里增加负担,离厂自谋活路,这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能给我们离职员工协调分配这次国家拆迁的补偿金。”在离职员工组织的第一次碰头会后,梁明英在会议记录上如此写道。
梁明英小时候父亲被打成“右派”,她小学辍学辗转打工,吃了许多苦才得以进了阀门厂当车工。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厂里组织职工学习、考试,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下了班就拼命学财务知识,考进了厂里的财务科当核算员,到1994年辞职时是财务科长。
“我见证了阀门厂的辉煌,也见证了它一步一步从兴旺走到衰败。”在大渡口区的家中,65岁的梁明英沉浸在回忆中。
改革开放后,市场竞争日趋激烈,计划经济下诞生的集体企业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对阀门厂来说,变化是从订单减少开始的。
“以前重钢的订单都是找上门来,后来他们有了自主采购权,要比质、比价。”郭重智说,江浙一带的厂家设备先进,成本更低、品种更全,阀门厂的手工机床和老旧工艺渐渐跟不上了。厂子没有资金更新设备,外加技术人才流失,无力研发新产品,订单量逐年下滑。
厂子开始断断续续停产,老职工们亲手铺就的厂路上,运货的先是解放牌大卡车,后来换成了渝州牌的中型货车,再后来变成长安牌的面包车。订单越来越少,车子越来越小。
职工们回家待业,每月只能领到几十元基本生活费。“正常上班一个月能拿三两百,待业只能拿几十,后来连几十都没有了,只能把工龄延续起来。”郭重智说。
阀门厂的衰落不是个例。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全国范围内的很多集体企业也都面临着设备老化、技术落后、管理滞后等困难。大渡口区因重钢而生,经济结构单一,当重钢自身也面临人员臃肿、效率低下的挑战时,周边的企业更是无法避免。
在这样的情况下,昔日的同事们纷纷各寻出路。那时个体经济已日渐活跃,职工们有的下海搞个体经营,有的去了待遇更好的民营企业。梁明英从财务科长岗位离开后,凭着细心和韧劲儿,在某国有银行做到了客户管理骨干,后来又转型做行政管理。
但更多人的日子变了。不少工人没有其他一技之长,离厂后只能去工地上打工,去火锅店打杂。张原琴离厂时40多岁了,先去了一家婚纱摄影公司当服装员,每天小跑着为客人服务,计件领工资。以前觉得自己是工厂的主人,现在顾客才是上帝。一次下班时已是深夜,在猫鼻梁附近的小路上差点被抢了提包。她还去过其他公司打工,一直干到60岁才回家带孙子。虽然爱人郭重智是厂长,但“末代厂长”无权无钱,他们的房贷还是这次补偿款领到手才还完的。
“所以不是大家抛弃了厂子,是大家都要谋个活路。”梁明英始终觉得,不能因为大家离职了就否定了曾经的贡献,拆迁款分配,他们离职员工也得有份。当然,她也认可一直坚守到最后的老同事们牺牲更大。“和尚走了,庙子还在,总要有和尚在那里守噻。”
这也是大部分离职员工的想法,他们不要求和在册职工同等待遇,但必须分到一部分。
两方博弈不休,街道和有关部门都介入协调。国务院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条例规定,集体企业财产归本企业劳动群众集体所有,重大事项需经职工(代表)大会民主决议。但具体到拆迁款是否将离职员工纳入考量,相关法律法规未有明确规定,各地实践中亦无统一做法,曾引发过不少纠纷。街道和有关部门没有决策权,最终只能交由老职工们自行协商解决。
矛盾最激烈时,郭重智家里的电话直到半夜还响个不停,甚至有人直接跑到家里来质问。“半夜还在扯皮,心里边确实烦,那段时间我都睡不着,他也几天几夜睡不着。”张原琴回想当时的情形。
几番讨价还价,郭重智多方劝说大家顾全大局,最终两边各自退步妥协,达成共识—赔偿款到账后,在完成偿还欠缴税费、补缴职工社保等先决条件后,剩余净值按在册职工65%、离职职工35%的比例进行分配。
“最后就皆大欢喜,落袋为安了。”梁明英说。有人因此伤了和气,互相拉黑,但她在这个过程中目睹了郭重智忙前忙后,掉了几斤肉却没有多拿一分钱,反而生出了几分敬佩。当初在厂里时他们并不熟络,现在,两家人倒是成了朋友。
一份温情的答卷

方案敲定,分配正式开始。
职工小组制定了清晰完善的程序:先填确认表,确认厂龄和金额,一批确认后,对应的钱款打到阀门厂的账上;再填发放表,钱款从厂里账户打到职工个人账户,职工二度签字确认。发放完毕后单据提交街道,全过程由街道监督。
问题又来了,历时久远,许多老员工已经失联。虽然郭重智在厂外贴了醒目大红字的告示,又通过各个职工群扩散消息,但还是有近百人联系不到。为了确保每位在厂里工作过的职工都能领到钱,郭重智又开始了新的奔波。
他先去本地报纸登启事,本来是400元一则,结果人家一听,不仅免了费,还做了几次跟踪报道。他又找重庆电视台的民生栏目《天天630》,每晚六点半黄金时段播出本地资讯,对方也是一分钱没收,还先后播报了两次相关讯息。
随着消息在网络上的扩散,几十位老职工陆续找了过来。欧小霞1990年进入阀门厂,那时厂里效益已经下滑,6年后她辞职去深圳打工,跟工友们早就没了联系。爱人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消息后告诉她,她又托人联系到郭重智。老账本上有她的名字,核对了6年厂龄,欧小霞领到了属于她的8100元补偿金。
张原琴也加入到找人的行列,每次同学聚会、亲友聚餐,她都拜托大家帮忙。说来也巧,一位老同学正好是某江姓老职工的邻居。辗转联系到老职工的儿子后,对方表示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没想到还能收到补偿款,十分感谢老厂长的用心。
眼见还有人联系不上,郭重智只好去找厂辖区派出所。得到上级批准后,工作人员通过人口管理系统进行查询,又查到十几人。其中不少人已经去世,还有人重病在身,就再通过他们的子女,终归把钱款交了出去。
郭重智的脚年轻时受过伤,落下病根,路走多了就隐隐作痛。然而,就是这双不甚给力的脚,在重庆起起伏伏的坡路上,奔走了不知道多少趟。穷尽了各种手段后,失联的人数从近百,减少到几十,到了现在的16人。
这16人怎么办?职工小组商议后决定,寻找期截止到2025年底。如果到时候还找不到,原本属于他们的款项就进行二次分配,不再保留。“尽人事,听天命,我责任尽到、问心无愧了。”郭重智说。
事实上,这份劳心又费力的责任他原本可以不担。2009年阀门厂原厂长退休,郭重智接任时已经54岁,也临近退休。厂子停产多年,老职工各奔东西,唯有他作为一路从基层干起来的副厂长,对厂子情况最熟悉。街道找他谈了几次,他先是拒绝,但想到还有许多老职工的社保问题没有解决,他思忖再三,不再推却。
厂子早就发不起工资,仅靠部分厂房出租、变卖废旧设备等勉力维持。几位留守人员每个月领400元钱,勉强算作补贴。
在如此捉襟见肘的情况下,郭重智做了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为尚未退休的职工补缴养老保险,这样大家退休后才能领养老金。厂子没钱怎么办,和职工打欠条—补缴的钱职工出一半,厂里想办法筹措一半,等哪天有钱了再还给职工。
就这样,郭重智先后为36位老职工补缴了养老保险。目前,阀门厂全部职工都顺利退休,并正常领取养老金。拆迁补偿款到位后,厂里欠职工的钱一并还清。这是他生平的一件得意事。
而如今,71岁的他完成了生平又一件得意事。“坦坦荡荡,光明正大,不怕任何人查。”郭重智轻拍着账册,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因为阀门厂的土地属于重钢,拆迁补偿仅针对厂房等地面建筑。偿还税费和欠款后,剩余净值772万元由几百位职工一分,在册职工每个人到手一两万到五六万元不等,并没有外界想象的巨大。不过,大家还是很开心,毕竟,这笔钱更像是一份时隔几十年的青春纪念的礼物。
领到钱后,郭重智给家中换了新家具,今年夏天还约着几家老同事,一起去了趟武隆避暑。梁明英喜欢唱歌,曾经在钢花影剧院合唱的她如今在老年大学学习声乐,今年4月份还参加了星光大道的网络海选。工作日的下午,重庆的KTV向退休老人打出特价,梁明英和老同事们是那里的常客。
曾经对立的在册员工和离职员工群体,在事情结束后部分冰雪消融。梁明英最早在的维权群,陆续加进来不少在册员工,成了老同事团聚群。她已经组织大家聚餐、唱歌、旅行了几次,每次都有聊不完的人生过往。
秋意渐浓,从猫鼻梁沿着弯弯曲曲的钢花支路上行,顶头儿便是钢花影剧院。这里如今修葺一新,依然是市民文化生活的重要场所。曾经的区中心黄桷大楼旧址上建起了黄桷记忆坡地公园,7棵百年黄桷树被保留下来,成为工业记忆的见证。
2007年,重钢环保搬迁,这座钢铁巨头离开后,大渡口区经济一度遭遇重创。近年来,大渡口区推动产业转型,打造新型产业集群,建设森林城市,昔日“工业锈带”正变身“生活秀带”。而郭重智、梁明英们的人生轨迹,见证了大渡口区工业的辉煌与变迁,也记录着一代人的青春与奉献。最后分配拆迁款的故事,更是重庆工业发展史上一个温暖的注脚。
待全部分配事项结束后,郭重智计划把工资账册等捐给重庆工业博物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东西,是我们那代工人的共同记忆。”是的,这是属于这座城市的回忆,曾经有一群人,在荒坡上建起厂房,他们的人生随着集体企业的兴衰而起伏,但那份在艰苦岁月中结下的情谊,那份对工厂、对城市的热爱,却像穿城而过的长江水一样,源远流长。
(来源:《中国工人》2025年12月刊 策划:《中国工人》编辑部 作者:《中国工人》记者王婧祎 摄影:郭金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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