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
只有阳台还保留着昔日的痕迹。那些没人领走的行李和家具堆在阳台外沿,黑黢黢的,栏杆上挂着不同尺码的运动鞋。这里是整间屋子阳光最好的地方,年均奔袭3万公里的外卖骑手平均一年要穿坏6到8双鞋。运动鞋是最经济的选择。
鞋底开裂、鞋面显出污渍的运动鞋见证了这里最热闹的时刻。一两年前,各大外卖平台的“烧钱战”如火如荼,动辄上亿元的资金投放到了这个新兴产业,只为争夺市场份额和用户。打开各个外卖App,平台大笔补贴配送费,用户享受着商业竞争带来的红利。工地、工厂、社会各个夹缝角落里的人也涌入了骑手平台,换上一双双耐穿的运动鞋,最终让骑手的数字定格在了百万人次。
陈奇十几年前从甘肃老家来到天津。老乡要介绍这个身材壮实的小伙子去食品公司工作。到了地儿他才发现,那是一家货运公司,他的工作是搬运上百斤的大箱子,如果不搬,就饿着他。后来天津的楼越来越高,他和无数农民工成为建筑产业工人,在烈日和大雪天爬上脚手架,缝制着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外衣。可最近几年,工地越来越少,茫然之中他跟人一道挤进了外卖行业,因为这里“活多钱多”。
他说自己是“一步一步被推到这里的”。多年的打工生涯让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渺小的齿轮,国家经济这台机器昼夜不停地运作前进,旧的引擎坏掉了,会有新的补上。作为齿轮一刻也不能停。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下一次换工作”。
外卖站站长常山说,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所有商家店铺。当外卖产业蓬勃发展时,他注意到许多大商家反应冷淡,常常让外卖骑手一等就是一小时。反而是许多小商家积极参与,还采用了汤面分离、设计外卖包装盒等手段,最终抢来客户,在激烈动荡的商业社会里存活。
尽管抛下了曾经赖以为生的手艺,但陈奇认为,比起在工地干活,外卖骑手能挣得更多。这是他衡量工作价值的唯一标准。
今年来,外卖平台不断下调配送费,五毛一块地向下降,这个男人意识到,“烧钱时代”已经过去了,外卖行业进入了新的竞争,成本控制和服务质量被摆上了台面。站里又一次迎来了人来人往的时刻,有人因为申诉无门辞职,有人因为收入降低辞职。一名跑单勤快的外卖骑手,因为过年期间突发急事提前下班了一会儿,被罚没了加班的奖金,一气之下离开了外卖站。他在这里待了3年。
呈阶梯式下降的配送费暂时没让陈奇离开。他说自己没有停下来的资本,在几千公里外的甘肃老家,妻子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和老人,一块钱需要掰成两半儿花。
52岁的黄冰也没动过离开的念头。在成为一名外卖骑手之前,他是国企员工。十几年前买断工龄后,他去塘沽拉过石头填海,也加工过一次性打火机,始终没能找到一份安稳的营生。后来,给银行做保洁的他在路边偶遇了一群外卖骑手,一打听收入,没几天他就成了外卖站里的“老黄”。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日渐衰弱的身体能负担的工作越来越少,从某种意义上讲,外卖骑手这份工作让他拥有了盼头——干到领养老金的那天就好,多干一天,养老的钱就越多,老母亲的病就多一分保障。
这个前后换过五六个工种的东北男人,理解那些来来往往的骑手。在他看来,把送外卖当成长期工作的人少,大部分人都奔着这个活儿灵活,干几个月拿到钱就走。
黄冰说,几乎每一个“老牌”外卖骑手都会有深深的焦虑感。很长一段时间,外卖站夜谈的话题都是哪里的工厂在招人、薪水多少。最终,有人去了工厂,有了回了老家,也有人给他打来电话,“还是想回来,外面也没啥意思”。
“没人说得清楚这个行业还能好多久,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了。大家也担心这个工作没啥技术含量,自己容易被年轻人替代。”他说。
在这个“驿站”,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小明因为失业来送外卖,他盘算着先把信用卡的债还上,再换上西装领带回到写字楼。站里最年轻的是张信凯和杨俊这对表兄弟。他们从河南老家辍学后,去过江苏的工厂打工,之后来到天津送外卖。张信凯说,“干别的也是干”,送外卖相对能攒更多钱,他每月把钱交给同在天津打工的父母保管,以待来日“娶媳妇”。
在江苏的那个自行车工厂,他被安排在一条流水线上作业,每天雷打不动干8个小时,组装零件,偶尔还要加班,手上的活儿永远都是重复的。这种父辈习以为常的生活,他不喜欢。
张信凯喜欢送外卖,穿行在大街小巷,大风呼呼地刮过,有一种“飞驰”的感觉。外卖骑手大多在夏日戴上护袖防晒,他不喜欢,因为“会束缚自己”。一个夏天下来,他的手臂黑得像块炭。他说,自己感觉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