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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9年08月19日 星期一

铁匠胡

张新文
《工人日报》(2019年08月19日 06版)

他姓胡,又是个铁匠,所以人们习惯叫他“铁匠胡”。他高高的个子,长方脸,白白的皮肤,走出铁匠铺稍加修修边幅,你很难相信他是个与煤、铁为伍的铁匠。他读过书,在村里算是个能识文断字的人,但凡庄户人家有个红白喜事的,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记得小时候的夏天,生产队场上麦草垛已经高高堆起,麦子也都晒干、扬净、入了仓库,并且由专人给入了库的麦子加盖大木印,木印卡上去慢慢拿起,便会凸起两个清晰的正楷大字“太平”,其目的是防止看仓库的人偷食集体的粮食。野外,一望无垠的麦茬地里,热浪滚滚,黄豆跟扛着榔头似的,你挤我、我挤你争先恐后地拱破地皮,露出亮闪闪的笑脸来。此时,夏收夏种已经结束,乡村得到短暂的喘息和清静。人虽然闲了,可是庄稼人心里仍然惦记着湖里的土地,只要一场雨水过后,村民们又要投入紧张的锄地、田管阶段。听到锤子的“叮当——叮当——”声,人们就知道“铁匠胡”点火生炉了。一家家会不约而同地将自己家的一把把锄头拿出来,交给“铁匠胡”生锄头。生锄头,就是把锄头用锤子敲下来,放在炉子上烧,铁匠左手握铁钳迅速将烧红的锄头从炉子里取出,放在大铁墩(俗称:砧子)上,用小锤在锄头的刃部不停地敲打,原本厚钝的锄头变得厚薄均匀适中,锄起地来就省力好使。

“铁匠胡”的铁匠铺在村子的东头,铺子是用芦苇把架起来的,漏风透亮。一个大风箱足有一人长,半人高,儿时的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曾拉动风箱杆。一个铁匠铺里三个人,“铁匠胡”的二弟做帮手;儿子负责拉风箱。这就好比看戏,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没章法的乱下锤,其实,这里面是很有讲究的。“铁匠胡”是师傅级别,用的是短柄小铁锤,左手始终不离长柄铁钳,管着技术活,掌握火候、把握分寸,一个产品的优劣全靠他了;而帮手就相当于徒弟了,双手抡个长柄大铁锤,是需要出粗力的。在实际工作中,师徒二人不用语言交流就能配合默契,“铁匠胡”手中的小铁锤既是修正关键部位的工具,同时它也是指挥棒,小铁锤敲到的地方,也是示意帮手锻打的部位。有时会在同一部位重复敲打,那是在示意帮手用力多敲打一下该部位。刚从炉火中取出的铁块,趁热需要连赶三地反复用力敲打,稍后便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击打,整个过程的敲打如果比作在弹奏琵琶的话,还真有点“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感觉。至于,拉大风箱的儿子,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舍得卖力气就行。

一年里,铁匠铺有三个时间段是比较忙的,一是,夏收前。那时不像现在都是机械化作业,靠的是人工收割麦子,人弯腰左手握着一把麦子,右手握着镰刀割;后来有的用大刀放麦子,人站立,双手抱着大刀杆左右挥舞大刀,把麦子砍倒就行。所以夏收前,必须把镰刀、大刀片、铁叉、犁耙等生产必备农具修整好。二是,夏收后,主要是生锄头,为秋天的田间管理做准备。再者,就是冬天,过年前的那段时间。如果说之前是为农业生产忙活着,现在“铁匠胡”又要为庄邻的生活忙开了。辛苦了一年的人们,即便凭紧张得不得了的布票,也要扯块布给孩子缝件过年的新衣服;到食品站靠指标割块猪肉,欢欢喜喜过个新年。这时打制、修复的主要是:菜刀、锅铲、剪刀……

“铁匠胡”的菜刀是出了名的。由于信息闭塞,在乡下、在那个时代,提张小泉的名字,人们肯定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差不多,不知此人是干啥的。但是,十里八乡只要你提起“铁匠胡”,人们立马会告诉你他打的菜刀好使。制作菜刀时,“铁匠胡”会精挑细选用上好的铁材,待菜刀打造成型时,就会在刀的刃部夹条状钢材,放在炉火中煅烧,然后是敲打刃部。回炉、敲打;敲打、回炉,如此反复反复数次,直至钢材与铁材浑然为一体。制作菜刀,这是关键的一步,也是“铁匠胡”祖上一辈辈传承下来的。在菜刀就要制作完成时,“铁匠胡”用铁钳把烧得红红的菜刀刃部,迅速地放入盆中的水里沾下水,随着“哧——哧——”声,一缕白烟倏然飘起,这就是“粹火”过程。

当时,一个下放学生回上海过年,“铁匠胡”觉得这孩子从大老远的繁华都市,来到咱这穷沟沟里接受再教育,不易啊!“咱也没啥好送你的,就赠你一把菜刀吧——”那孩子激动不已,抱着“铁匠胡”泪流满面。没多久,那孩子的父母给“铁匠胡”寄来了几米当时算是高档的“的卡布”,并在布里夹了封信,盛赞他的手艺高、说在上海难得能用上来自乡下的菜刀。“铁匠胡”收下了来自上海的情谊,让妻子将布拿到李裁缝那里,给村上的两个孤寡老人每人做套新衣服。

“铁匠胡”早已不在人世,铁匠铺也无处可寻。由于铁匠这一行既脏人又累人,还赚不到钱,“铁匠胡”的后人打工的打工、种地的种地、经商的经商,他们都过得很富裕很滋润。

“铁匠胡”的一副好手艺没能传承下来,不能不说是小村的遗憾,甚至抑或是社会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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