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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9年06月17日 星期一

父亲的烟杆

丁贤玉
《工人日报》(2019年06月17日 06版)

父亲坐在高高的旧木椅子上,有时蹲在阶沿或门槛上,左手执一根尺把长的竹制铜头烟袋,右手从铁制烟盒里拈一撮烟丝,捻成一团装进烟锅里,用火点燃;嘴衔了烟杆,腮帮子狠狠一瘪,接着,便见两管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笼住父亲消瘦的脸。几番之后,腮帮又狠命一鼓,一料烟屎从烟锅里弹出来,像发射的一颗炮弹,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冒着袅袅青烟。

童年很多时候,我傻子似的立在父亲面前,看他如醉如痴享受着烟雾的熏陶。我感觉父亲像一个熟练的操作工,吸烟的各个程序和动作之间,配合得如此默契。特别是他让引火或燃或灭的本事,更是让我叹为神奇。引火用的是一种特制的纸,浅黄色,质地粗糙而松软,有点像祭祀用的纸,但又不是,父亲称它为“媒纸”。将一方媒纸卷成细长条,点燃后再扑灭,只留点点星火,需要点烟时,父亲把那媒纸条子凑到嘴边———“噗”,吹一口气,火苗就突地冒了出来;点好烟丝,再轻抖手腕——“噗”,火苗又乖乖地熄了去。直看得我目瞪口呆,如醉如痴。

父亲吸的烟丝,我们老家称为“黄烟”,是他自己种植和制作的。烟叶为一年生草本植物,叶片大而长,春季撒种,秋季成熟。将成熟的烟叶剥下来,晒干,抽去叶茎,喷少许香油或麻油,再放到木榨中压实,到了一定的时间,那些叠压的烟叶就变成砖头般结实的一块。要吸食时,便用刨子刨下来,抖散,揉成毛茸茸的一团。父亲的烟丝色泽黄灿,手感柔软,味道辛辣而香纯。

烟叶一年的收成,就是父亲一年的精神食粮和动力。茶余饭后,摆开家什,美美地“叭嗒”几口,父亲便脸上增光,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上工。田间劳作歇息,父亲放下犁梢,松了牛轭,一边让牛松劲和补充水草,一边从腰间摸出竹烟袋来,坐在田头地脑神仙般地吞云吐雾。冬修塘坝的空档里,父亲和村里的庄稼汉子在温暖的阳光里一字排开坐定,油光闪亮的烟袋接力似的转换,于是,所有的疲劳和烦恼,都在这弥漫的烟雾里随风飘散,只留下纯朴的笑容隐在沧桑的皱纹里。

在某个清晨或傍晚,父亲会拿着光亮滑溜的竹烟袋,在门槛上或石头上敲着,一下一下,像树上勤恳的啄木鸟,发出类似咳嗽的空洞声音。有时他会用那根专制的细竹条,从烟袋的上口插进去,一下一下地往里捅,烟筒里那些污垢就被赶出来,从下烟锅里往外冒,一条一条,像黑色的稀牛屎,发出父亲喜闻的气息。

在某些时候,父亲会把烟杆敲到我的身上。那大多是我和邻居小伙伴吵嘴或是打架了,要么就是冬日清晨捡猪粪起来晚了,要么是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破旧茶碗,或者是放牛的时候让牛吃了生产队里的秧棵……每每这时候,父亲就会阴冷着脸,瘦长的身子疾速向我移动,手上提着那杆发亮的烟袋,动作娴熟得如同一个江湖高手耍弄一件称手的冷兵器一般,快速、准确、有力地落在他要击中的地方,或脑门,或手臂,或腿肚,点化出大小不一的印痕,并渐渐沉入我少年的肌肤里……

现在,父亲早就作古。母亲常常诉说,父亲的烟杆不知落在何处。其实我知道,它就在我的脑海里,烟袋的魂灵早被父亲敲进我的骨髓里了,让我时刻不敢轻举妄动或有所懈怠。

当我在某个时刻忆起父亲的时候,总是最先想起他吸食黄烟的情景:一支烟袋,一只烟盒,一撮黄烟,一根媒纸;父亲坐在桌旁,熟练地填烟、点火,腮帮一瘪一鼓,一条抛物线流星般划过,落到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像图谋报复父亲,又像一个恶作剧,某颗刚出的烟屎往往趁我不注意,总要粘上我夏日赤裸的脚板底,让我一时高声呼叫,并奋力跳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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