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只小鸡
春天是喜气的,周末是喜气的。
春天又周末,犹如新婚人家门窗上的红双喜,喜上加喜。忽又响起“赊小鸡喽赊小鸡”的吆喝声,便又多了一喜,宛若年下,家家户户贴起红对联,空气里翻滚的都是喜。
“妈妈,这次摸底考试我得了全班第三名,班主任说,照这样下去,考大学没问题,什么叫没问题呀,我要考一本。”
母亲仿佛没听见我的话似的,一声不响地朝前走,停在兔笼边,拨开笼门,将手里的一把青草扔进去,看兔儿们津津有味地吃。等了一会,母亲仍然没有答话的意思,也不看我,深情款款的目光黏着兔儿们。我有点儿不高兴,但我依然兴致勃勃地说,离高考还有俩月,我每门至少还能提高三五分,考个一本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母亲继续装聋作哑,我生气走开,躲进房间,做试卷。
“赊小鸡喽赊小鸡”的吆喝声,仿佛一盘燃不完的炮仗,一直响。想起小时候跟母亲赊小鸡的情景,心愈发不安分起来。窗棂里忽而飘来母亲的声音,走,跟我赊小鸡去。我噌地站起来,箭头样蹿出去。
“赊小鸡喽赊小鸡”,仿佛七个清悦跌宕的音符,在空气里飘荡。忽然奇怪起来,问母亲,为什么是赊而不是买呢?母亲说,春天,存粮差不多吃完了,新粮还没下来,手里的几个零碎钱又等着买种子化肥等,所以就先赊着。春天一过,贩卖小鸡的人要忙农活,干脆等来年开春,孵化出新的小鸡的时候再来,把上年的账结清了,再把小鸡赊出去。就这样一年一年往下赊。
万一有人家赖账或搬家了呢?
母亲一愣,哦,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谁家赖账的,搬家倒是有的,就把钱给邻居谁的,托人把账还了。我不禁佩服起村人的朴实和诚信。
远远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走近了才辨清哪是婶子大娘的,哪是小鸡仔们的。到底是小鸡仔们的声音养耳朵,尖细但不刺耳,仿佛春天的芽儿,嫩,柔,耳朵被挠得怪痒的。
母亲蹲在鸡筐前,目光在筐里扫了一圈,伸手捉过一只小鸡,托着,转动着手掌和脖子,盯了小鸡的翅膀,嘴巴,腿,尾巴看呀看,嘟哝一句“应该是母鸡”,放地上,又去捉下一只。
地上有十只小鸡的时候,问母亲,您想买几只?母亲说十只。我说够了,母亲说,再挑几只。我说够十只了,一边一只一只地数给母亲看。母亲对我不理不睬,专心挑她的小鸡。挑到第十五只的时候,母亲对贩卖小鸡的人说,好了,一共十五只,记账上吧。
回家的路上,问母亲,您不是说买十只的嘛。母亲说,为了防止意外闪失,多买几只。瞅一眼活泼乱蹿的小鸡仔,我想问母亲它们能有什么闪失,但我把话咽了回去。毛茸茸的小鸡仔着实可爱,换了我,也会忍不住多买几只。
再见到小鸡仔,它们已长成大鸡,但一点儿不老相,就像十六七岁的孩子,虽然长成大人的个头,却散发着蓬勃的稚气和帅气,养眼得很呢。它们正在院子里溜达着找食吃。十五只鸡应该是一大群的呀,院子里却稀稀落落,数数,一共六只。问母亲,说,病死仨,踩死一只,冻死一只,让猫咬死一只,掉水盆里淹死一只……
恍然明白,母亲为什么多买那么多小鸡了。
几个月后,当落榜的消息传来,我的天空依然明朗朗的。我心里早有准备,是六只小鸡警示我的:给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给自己留份坦然和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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