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自行车上的三毛
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离三毛这么近。
她骑的自行车,一辆26吋的“老坦克”,在陈家村三毛祖居大院的花架旁“稍息”着,距我咫尺。我不敢触碰。“老坦克”纤尘不染,站姿随意,仿佛骑行它的主人撂下它去屋里取东西,就要回来的样子。我怕手一伸,那个瞬间要回来的主人,会改变她的主意。
这是28年前的一个4月天。故乡定海小沙的风带着些许咸腥,还有些暮春的微凉,三毛蓝牛仔衣配橙色褶裙,蹬车的高帮皮鞋上端露出白色袜子,轻松的神态,像是刚飞驰出校园的女生。
小沙这时候多的是农家土地,自行车停驻的地方,油菜花烂漫地开着,远山青黛,小河灰蓝,电线杆子划过半空,都与三毛的笑一起收拢在她骑车的画面里。
定海是她祖上的故乡,三毛回来祭祖。祖宅还剩五间正房,是石板大院,黑瓦红椽。三毛丁零当啷地骑车到门口,推车进来,所遇是木石和亲人留下的痕迹。三毛笑了。
前两天,三毛还一直在哭。
那个时候定海还只有舟船通行,下船的刹那,三毛已泣不成声。头一次见到的叔伯家亲戚是陌生面孔,却如久违,三毛扑到她们身上。祖坟前上香,她声声唤亲,涕泗横流——小沙三毛祖居的录像室里留着影像。
她居然有那么多的泪。在她走遍万水千山后,郑重地靠近父亲魂牵梦绕了40年的陆岸,那简单的村舍、田屋和朴素的亲戚,触及她心底最柔软和哀伤的地方。那些与父亲和自己相似的眼里,杂糅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复杂情愫。
“我最不该碰触的,最柔弱的那一茎叶脉——我的故乡,我的根。”三毛在《悲欢交织录》里,这样记叙她的回乡感怀。
从照片和存物中看得出,后几天的三毛,享受的是故乡带来的自在与松弛。她骑着自行车在田野中漫行,舟山普陀人徐静波留住了这样开心畅怀的一瞬——自丈夫荷西去世后在许多照片中留下过疼痛、阴郁、悲苦的三毛,这一刻,脸上绽开了甜美。
让她心头舒畅的,还有拜访“老友”,一位叫倪竹青的异姓叔叔。
三毛祖父陈宗绪晚年在定海城区买过房子,就在芙蓉洲路芙蓉弄里。倪家当时因家境困顿负担不起房租,陈宗绪见倪竹青有文化,又实在,就让他住在陈家,替自己抄写文案,陈家厚义,把他当亲人一样。抗战胜利后,倪竹青还因到三毛父亲、伯父合开的律师事务所抄写文书,与三毛一家同吃住——也就是在南京,倪竹青见到过大约三四岁的三毛。1948年后,陈倪两家音讯隔绝,直到恢复通邮,三毛从同乡处才得知倪竹青的地址,才在1988年5月20日,“代父亲执笔写去第一封长信”,满满几大张……
长离别后的重聚,知书擅画的古稀竹青叔给三毛带来的是巨大的惊喜。两人交流最多的竟然是书法。
她又在探亲及与舟山定海文化界的交谊中,结下了王亚、叶宗轼、徐静波等新友。有的展开通信,有的她则毫不客气地索字求印……三毛跟定海的缘,血脉之外还有精神依赖、文化认同。
“现在对青叔存有两种感情”,一是家族关系,另一是书画知己,“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相思之味十分复杂”。她在信里说。她还在给王亚先生赠她的“月是故乡明”书法上落款“小沙女三毛”。带着骑车行遍小沙土地一样的心绪,三毛用她的字与信,为小沙打下印签。
她离世27年后,我第一次到定海,并把热闹的芙蓉洲路当作了那几个晚上散步的起点和终点,走着路会想起芙蓉弄有过的三毛祖产痕迹,但除了小沙,在闹市里还是隐没难见三毛的“痕迹”。
就在我要离开定海时,才从当地人口中得知,所住宾馆的对面,就是三毛骑车那张照片的拍摄地。原来,橙黄裙子的三毛、自行车和她往右妩媚着面孔的笑容,就定格在这里:28年前曾经的田埂上。
此一刻,路对面杨柳浓荫的深处,竟然也传出两声自行车铃声,一个绿衣服、学生模样的女孩,放慢速度,转到慢车道上,紧蹬两下,燕子一样地消失了。
很难揣测离世前那一年,三毛回到父辈的故乡,一周后又离去时的心情。我眼前闪现的只有她的哭,她的笑,她在祖先坟头装下的一小袋土,以及喝下祖父50年前所挖井里的水:“从此不会生病了,走到哪里都不再水土不服”……
这次来定海前,第一届三毛散文奖颁出:三毛终于以一种无形的方式,融化在定海和小沙的空气里。
我听到了那一声清凌凌的自行车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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