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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7年05月08日 星期一

先生,您还在人世吗

李晓
《工人日报》(2017年05月08日 06版)

在一本民国年代的画册里,看见一张老照片:一排并列站立的老先生,他们面容清瘦,目光炯炯,却也形态各异。想来是他们刚刚聚会,在这黑白光影中,成为后人们记忆中的浮雕。因为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称得上大师,在天幕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星座。

我一直想在一个还残留着老城墙的古城里,寻找出这样几个先生的背影。我孤独地发问:先生,您还在人世吗?

我碰见一位老书法家,书法颇有成就,被我等后辈尊称为先生。可有一次,他的书法被人评点后,老先生勃然大怒,把一个花瓶砸得粉碎,胡子气得乱颤。后来,我没再称他为先生。我以为,先生是要有一些气度的,走近他们,发现他们目光纯和,有灵魂的安详,还有小孩子的顽皮。他们的气血与传统绵延,根连着根,他们是原野上的一棵棵古树。

所以,我常常把目光,投放到民国那个年代去打量。我一头泅进光阴的深水里,听见了桨声,看见了灯影。我一头转悠进有湖水幽幽荡漾的古城,他们便从历史的陋巷里,抖落一身烟尘,迈着从容步子走来,不卑不亢,安详神态。我喊他们:“先生!”他们平静地朝我笑,有人还露出被烟熏黑了的牙齿,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粗俗。相反,这就是先生们的姿态,生活细节里的冷暖,他们在你面前,清晰毕现。你定睛一看,梅贻琦先生拿着一把黑伞做拐杖,不急不慢跑着躲警报。你溜头一看,钱钟书先生叼着大烟斗,一吐一纳,都很有范儿。我问他:“先生,您一般什么时候抽烟?”钱先生说,天冷的时候抽得多一点,可以御寒。我看先生的《围城》,被他的冷幽默磁石一样吸引。先生那个年代的幽默,是冷的。不像我而今遇见的那些人,他们讲一些粗俗的段子,自己先把自己的肚皮笑大。先生们的幽默,让我一个人走夜路时也忍不住笑了,有天晚上,我经过一个黑漆漆的小巷,想起先生们的幽默谈吐,扑哧一声乐了,路灯也在一瞬间亮了。

他们常常依次走来,各种神情各种姿态:蔡元培、马相伯、张伯苓、梅贻琦、竺可桢、胡适、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陈寅恪、傅斯年、辜鸿铭、梁实秋、闻一多、张恨水、林语堂、沈从文、郁达夫、鲁迅、周作人……他们的长衫下,裹着的,是一个看起来孱弱的身体,其实,他们很强大。他们是君子,君子当自强不息,君子当厚德载物。那个年代雕花的木窗前,我看见他们抖动长衫,铺开信笺,写下云中书,温暖故人心。他们用皮肤上的冷暖、骨子里的矍铄、目光中的悠远、人性中的从容、精神上的传承,成为一个古老民族的封面。

他们常常在秋风中的大河边散步,在漫天大雪中往故友的园子里赶路,在古琴声中无语独座,在血雨腥风中露出了铮铮傲骨。你听,晏阳初在发问: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要素是什么?梁漱溟歪过头来问:这个世界会好起来吗?张恨水在独语:让我写了一部大书再死去。他们的心多大,绵延起伏如山川。他们的博学,包容万物江水泱泱。他们命运的背景,天地风霜云山苍苍。他们的风骨多硬,也如深山夜里发出荧荧之光的矿石。他们巨大的忧喜悲伤,和一个民族呼吸相通命运与共。

我只想回去,和这些先生们呆一呆,让自己心神先稳一稳,在静默的生活里,能听见自己的血脉搏动。或者,依靠记忆中的一条虚线,把那个渐渐模糊的时代,像修复古瓷器一样努力拼凑起来偶尔凭吊一下。回来吧,老先生们,我不是要对你们高山仰止,我只是想,在这个时代,和你们喝喝茶,让时光之水浸泡如茶水,吐出悠悠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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