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0年前起，作家王蒙陆续开始解读庄子、老子、孔子的著作。不久前，年届八旬的他再出新书《得民心得天下：王蒙说〈孟子〉》。在新书中，王蒙用自己的人生领悟，对《孟子》篇章逐一解读，并进行了现代话语的转译、点评，妙趣横生。他解读的是2000年前的经典，更是今天的社会。问答王蒙，他从孟子的思想中为当下开出了诸多良方。

记者：今年两会有些热词备受关注：养老、税费、收入、教育、住房、扶贫、户籍、物价、医疗、环保等涉及“民生十惠”的问题，就目前释放出的一系列政策信息及改革举措来看，可以总结为“民之所需、政策所向”。再比如新型城镇化、农民工市民化、京津冀协同发展、长江经济带发展、“一带一路”建设、房地产调控这些涉及城镇化的问题，可以总结为“以人为本，协调发展”。从这些备受社会各界关注的，同时也是政府现阶段工作重点的领域的政策举措上，可以看出重视民心、以民为本思想在其中有很大的影响，而这些正是孟子所倡导的重要观点。您怎么看待孟子思想在当代社会的影响力？

王蒙：强调民本，关注民生，指出得民心是为政的合理性的根本，是治国平天下成败的关键，主张君王大臣实行仁政、广受爱戴、重义轻利才是正道，是孟子的鲜明主张。这个主张有普泛的意义。他的说法鲜明简要，当然，同时还大有充实丰富、斟酌推敲的空间。

记者：近几年两会上，国学成为大热门，得到大力提倡，建立国学教育体系、让国学走进校园的呼声甚高。2017年高校将增开国学本科专业，对此您有什么看法？对于社会上良莠不齐的国学班，您又有什么看法呢？

王蒙：希望保持弘扬传统文化的时代性、理论性、智慧性与严肃性。它是21世纪、正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全面小康的中国人民在学习传统文化，不是回到宋元明清，更不是回到春秋战国时代以孔学孔，以孟学孟，不是回到私塾家馆，而是以世界眼光、国际标准、民族特色、现代文明的头脑，以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的胸襟，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振兴的中国梦为目标，加深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弘扬，开掘中华传统文化的丰厚精神资源。

记者：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一个仁字，而孟子更强调一个义字。在当下社会，许多人都向钱看，都在追逐利字。您认为现在来说“义”应该指哪些东西呢？我们又怎么在这个经济时代守住这个“义”字呢？

王蒙：孟子是义利分明的。这里的“义”主要作义理解，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原则”。如今社会上的一些严重问题，例如官员的贪腐、商品的假冒伪劣、法纪的松弛、诚信的缺失，都是逐利忘义的表现。

记者：书中解读“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解读这一段时，您写到，这是关于数量对于质的影响的问题，接近于黑格尔、马克思的相关理论。而黑格尔、马克思的理论能被国人接受，也是因为其与我们的文化有一定的相近性。请您对比一下孟子、黑格尔和马克思三者思想之间的区别与联系。

王蒙：黑格尔强调绝对理念，马克思强调改变了私有制人们就会变得无私，马克思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确立为人类的理想，这与强调道、仁、义、德的中华圣贤，强调性善的孟子，鼓吹世界大同、天下为公的中华理念，当然有互通的地方。

记者：您说过要辨证地继承传统文化，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就孟子而言，他的思想和理论中，有哪些您认为是“糟粕”的地方呢？或者说，孟子的文字中有哪些前后矛盾、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呢？

王蒙：孟子理论有其美好善良与鲜明坚定的特色，但是治国平天下的实际要远远比他想的复杂得多。生产力的活跃发展、优劣竞争的规范与提倡、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民本的落实、法制的完善、权力的监督、国家民族的关系……需要发展完备者大矣哉。“半部论语治天下”是自欺欺人。

抹煞传统文化是自绝于本土与人民。只有把传统与现代对接，把民族特色与全球化对接，把马克思主义本土化、时代化、大众化，实现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我们才能成功。至于古代中国的各种局限，难道还不清楚吗？

记者：孟子强烈主张性善，应该理解为提倡善心善行。孟子其实很敏感于人之不善，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要强调人性本善，这里有他善化全民的目标。而当下社会，人心越来越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淡漠，这已经成为一个挑战国人道德底线的焦点问题。可以说，我们这个时代急需孟子的性善主张，如果面对当下的社会现状，您觉得孟子会有哪些主张呢？

王蒙：性善论是一个基础，一种情操，也是一种信仰，一种诉求。诉诸良知、良能、良心，即天良。把诉诸天良的信仰性，诉诸道德的正义性，诉诸民心的人民性与为政手段的文化性结合为一，可以称之为中华文化中以善德为主线的“一以贯之”。

记者：网上热传一个文章，里面把一些被后人误用的经典名句罗列出来，让无数网友看完大跌眼镜。其中有一条就是“言必信，行必果”，这六个字出自《论语·子路》，其实原文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可以说与我们现在理解的意思是相反的。就这一点孟子也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诚信”是我们的传统美德，理应出自传统文化经典，那为何会有这种矛盾之处呢？

王蒙：许多成语，如今人们的理解与当初原意不同乃至相反。不仅是“言必信、行必果”，还有“朝三暮四”“左右逢源”“呆若木鸡”“争先恐后”……都是如此，无须少见多怪。至于孔孟对“言必信、行必果”的非正面理解，是因为他们强调的是大义大概念，是全局全方位，是长久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出的大周期、大数据、大概率、大趋势，简而言之，他们提出的是理念而不是具体操作，孔子早就说过“君子不器”，即不必过分细节化技术化，也是这个意思。而且不仅孔孟是这样，老庄也是同样，他们许诺的是大道善德的全局与长期有效性，他们不保证立竿见影。至于今天的诚信缺失现象，是由于逐利小人的卑劣下作，与老庄孔孟的说法毫不相干。没有哪个信用度低下的人是由于热心学习孔孟造成误读而出现了恶劣记录的。

（资料由《得民心得天下：王蒙说〈孟子〉》责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