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中国的好作家是大抵“悔其少作”的;因此,拒绝删改自己文章的作家就更令人敬佩——
不悔少作
许多名家最初的文字,同样是青涩稚嫩的。鲁迅先生的《坟》,收入了自己最初写作时的部分文章,所以,他在为《坟》所写的题记中写道:“首先就因为偶尔看见了几篇将近20年前所做的所谓文章。这是我做的么?我想。看下去,似乎也确是我做的。”在编辑《坟》的时候,鲁迅先生已经成了享誉中外的文坛大家了,那么,这些不成熟的文学,是不是要删除呢?鲁迅先生没有那样做,“这样生涩的东西,倘是别人的,我恐怕不免要劝他‘割爱’,但自己却总是还想将这存留下来,而且也并不‘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愈老就愈进步。”显然,鲁迅先生的态度是真诚的,对自己曾经的稚嫩毫不掩饰,这也是一种大家风范。在阅读过程中,发现拥有鲁迅先生这种大家风范的作家还有几位——季羡林、邓伟志、金庸几位作家也显示出了同样的令人敬仰的大家风范。
向来不太喜欢读名人日记,因为这些人在写日记的时候,已经知道日记日后将出版,所以所写的东西已经不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了;即使写的时候尚不出名,但等到日记出版之时已经是名人了,这时往往会在出版前对日记内容进行删改,所以,我们读到的,其实已经不是真实的记录了。但季羡林老先生的《清华园日记》却是绝对可信的,因为季老在日记出版的时候坚持“一个字也不改”。《清华园日记》记录了季老在上个世纪30年代初期在清华园学习时的生活,记录了他成长过程中最初的生命痕迹,他称这些日记是“心中毫无顾忌,真正是畅所欲言”。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了一位当时的学生的不光彩的事,而这个学生,后来却成了大名鼎鼎的文化名人,所以,出于为尊者讳的考虑,当这本日记要出版时,有关方面建议季老删除对这位大名人有微词的地方,但季老没答应,坚持要保留,说是为了保持日记的真实程度。和卢梭的《忏悔录》一样,季老在日记中毫不掩饰地记录了自己在战争到来时贪生怕死的心理,甚至还有性幻想的心理,有关方面也同样建议他做些改动,但季老坚决不同意,表示“一个字也不改,”他说自己的目的是“为了向读者献上一份真诚。”而且,为了证明自己的日记没做任何改动,还同时出了影印本。《清华园日记》出版后,因为其珍贵的史料价值而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当真实的季老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时,人们反而更加敬重他了,这是对他人格的敬仰,也是对他真诚心态的一种肯定。季老已经离开了我们,但他的真诚风范却长留人间,让我们永远为之仰望。
邓伟志先生是著名学者、社会学家,在学术领域建树颇丰,最近,上海大学出版社为其出版了《邓伟志全集》。一般来说,所谓的“全集”,不可能是全部作品,因为作者在全集出版之时,常常会对文章进行整理,把一些不适合的文章拿掉,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惯例了,但邓伟志先生在全集出版时,却坚决不删除那些不适合的文章,也就是说,他的全集中,收入了“包含错误观点的文章”,比如那些社会学尚未在中国恢复和重建时写的、未发表过的、为人民公社贴金的调查报告等。对于自己曾经的有错误观点的文章,多数作者的选择是一概拿掉,因为这些文章收到全集中,会有损作者的形象,但邓伟志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怕暴露自己曾经的不成熟思想,敢于亮丑,他这样解释收录这些观点错误文章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谬种流传,而是为了让后人引以为戒。在社会学者眼里,成功与失败都具有历史价值。”
《明窗小札1963》是金庸先生的首部政论文集,辑录了金庸于1963年在专栏中发表的194篇政论文章,近年由香港明河社出版公司出版。众所周知,金庸的武侠小说,他一直在不断地修改,几乎每有再版的机会,他都要对其进行改动,但这部《明窗小札1963》,却一个字也没改。事前,曾有人建议他对文稿进行删改,被他拒绝了,他对编者李以建说:“不要做事后诸葛亮,刻意修改或掩饰自己当时的观点和立场。”金庸先生的这种真诚态度,十分令人感动。刘国重先生因此感叹道:“这种态度,最是要得。不像有的人,不断改动自己早先的论政文章,又从不肯明白交代给读者,以此显示自己神目如电、绝对正确。对照之下,甚是可鄙!”
鲁迅先生曾说:“听说:中国的好作家是大抵‘悔其少作’的,他在自定集子的时候,就将少年时代的作品尽力删除,或者简直全部烧掉。”显然,“悔其少作”的作家并不在少数,也因此,拒绝删改自己的文章的作家就更令人敬佩;真诚是一种老实态度,也是一种人格修为,当学者把真实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时,人们反而更加敬重他们了,这是对他们人格的敬仰,也是对他们真诚心态的一种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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