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公安胜
寒冬里,天刚麻麻亮,外面是沉寂的天幕和低空里肆虐的风啸,如雪的白霜中,一个单薄的少年头戴一顶破旧的马虎帽,左手挽粪箕,右手捏粪扒,弓身低头,细细地寻觅着。随着少年的一吸一呼,一股白气冒出来,像喷出的烟雾。
这时,便传来我父亲一阵猛烈的叱骂声,懒鬼,还不快起来,看看人家安胜,都拣了好几筐猪粪了!只得起床,哆哆嗦嗦地找了工具出去,一面无端地恨安胜,一面恨我父亲,这一大早的,怎么可能拣几筐了呢,他自己又不能屙猪粪!
安胜家人口多。那时,他祖父母尚在,年纪大了,不能做工,他还有一个三姑,天生弱智,说话咿咿呀呀的,只能在家帮着做些家务。他三姑30来岁,在我眼里,那就是很大的妇女了,有一次,我问我母亲,说安胜三姑都那么大了,怎么还不生小孩子呢,我母亲听了,直笑得前仰后合。安胜有一个弟弟,还有两个妹妹,一大家人就靠他父母挣工分过日子。在我们队,安胜家是排名第一的超支户。
拣一会猪粪,吃了早饭,我们便结伴去上学。结伴的主要原因是,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有一只我们称之为“大花子”的狗,这狗高大壮实、神态凶猛,每次遇到我们这一帮小学生,它总会适时从村里冲出来,吼叫,追撵,吓得我们拼命逃窜。但如果我们人多势众,且每人手里抓一块石头备着,“大花子”倒也识趣,只是远远地干吠几声,虚张声势罢了。有一次,安胜早上拣猪粪晚了,就落了单,被“大花子”追上,在脸上咬了一口,从此,安胜原本不丑的脸上便落下一个疤。
安胜和我同班。在班上,我和安胜的共同点是家里穷,穿着破旧甚至不周全,就说脚上,如果不是太冷,无论雨天晴天,我们都是赤脚上学;那时候,斗笠便是我们雨天最稀罕的物件。还有就是交学费,那时学费很便宜,一学期一元钱,但就是这一元,家庭困难的学生也难以按时交清,免不得零零碎碎的,先交一毛,过几周再凑一毛,到学期快结束了,还有人没办法凑齐,常常是放学后,就被留下了,老师一个一个地问,各人给个原因或交纳的期限。记得有一次,老师问到我和安胜,突然目光盯在我们身上不动了,神情别样,我低头一看,原来,安胜的棉袄下襟破得不成样子,拖拖挂挂地露着棉絮,再看我自己,是裤腿通了,两个圆圆的通风口,正露着膝盖呢。安胜大概也和我一样吧,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胜学习也不好,作业本上红叉多,常常被老师叫到黑板上做题目,大多又错,老师气不过,除了骂,还有体罚,各种名堂,有一次把教鞭插在安胜的后衣领子里,竖得高高的,在黑板边罚站。下面嘁嘁的笑声,安胜羞愧难当,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不知道,如此恶作剧般的体罚,对一个成长中的少年的心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反正在我,当时便不由得想起自己上次露出两个布满污垢的膝盖来。
小学毕业后,安胜就没再读书了,在村里劳动,然后成家,再出外打工———具体的情形我不太清楚,无非是这样的吧。过年的时候,偶尔会遇到安胜,见到我,一如小时候的谦卑,憨憨地笑,递一支烟过来,自己点一支,鼻孔里冒两管烟雾,这使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一道于冬日清晨拣猪粪时他嘴里喷出的白气。人到中年,原本比我还小两岁的安胜似乎更显老,头发黄,脸黑,人瘦,只是脸上那道“大花子”留下的印记在皱纹的映衬下,不再那么显眼了。看得出,安胜过得仍然不好。有人说,苦难是一笔财富,我觉得有点扯,那不过是少数成功者的说辞罢了,对于大多数无法摆脱困境的人来说,苦难就是苦难,永远也不会变成财富。
去年清明节,在我父亲的墓边发现添了一座新坟,高高的墓碑,上面四个大字————胡公安胜。呀!猛地一惊,初时不敢相信,一问,果真就是我儿时的小伙伴安胜。往事如昨,却不料,安胜已然作古。安胜年龄并不大啊,五十刚出头。这平凡甚至卑微的生命,何以太匆匆,难道只为尝一遭人世间的辛酸苦辣么?无心叩问,脑子里只是飞速回放着这位与我一同从苦难中走过的发小,点点滴滴,不禁悲从中来。其时,天空正下着小雨,四下里,云雾迷蒙,滴声连绵如泣,湿润中,我似乎看到昔日那个单薄的少年,正走进那一片翠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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