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石龙坝——
工业文明与工匠精神的完美融合


老当益壮的百年水轮发电机运转正欢及石龙坝电厂全貌。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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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宣统二年开建到1912年投入使用,百年水电站石龙坝仍旧正常发电。历经历史沧桑,石龙坝如今既是国家级重点文物,又是生产力,这种现象为中国工业遗产所罕见。3个多月后的5月28日,这座中国第一座水电站将迎来建站发电105周年的吉诞。为了纪念,也是为了探寻百年前云南人的工匠精神,春节刚过,工人日报记者来到这个水轮机依旧轰鸣的文物型电站,缅怀前贤,感触先辈工匠的体温。
一
面对至今完好,依旧使用的条石镶砌的“第一车间”,樊永生轻蔑地指着它旁边一幢至多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房子说,“不是八十年代的水泥不如1910年的水泥,而是人工不如。工人搅拌砂浆时,烟头、树枝、塑料凳杂物混在里面,浇灌起来外面也看不见,但使用几年后就脱落剥离。”
樊永生是昆明石龙坝水电站党支部书记,是石龙坝“电二代”,他打小就在这个电站长大。
那幢至少比“第一车间”年轻80多岁的小房子陆离斑驳,混凝土块剥离掉落,露出了钢筋或者其他杂物。而呈长方形的“第一车间”近20米高的四面墙体全部都是规范整齐的条石垒起来的,石头与石头之间,用混凝土勾缝,既结实又光滑整齐,煞是好看。
从清宣统二年(1910年)8月21日开建到1912年5月28日建成投入使用,“第一车间”屹立在滇池出水口山谷中的青鱼村,迄今已经整整104年有余,其间经历了诸多历史风云,但直到今日,当时“第一车间”所安装的两台德国西门子公司出品的240千瓦发电机和奥地利福伊特公司出品的水轮机依旧在正常发电。
既是国家级重点文物(2006年6月国务院公布),又是生产力(2015年发电量接近2000万千瓦),这种现象为今日中国工业遗产所罕见。
石龙坝电站建成后,直接催生了云南的工业制造业,1918年5月2日昆明自来水厂营业送水,接着,自来水厂、碾米厂、抽水站、兵工厂等工业企业陆续出现。尤其是,还直接催生了云南最早的产业工人。
搁今天看,480千瓦的装机容量简直不值一提,但这个“小不点”,却是中国水电之父。
石龙坝电站发电机组的故乡在欧洲的德国和奥地利。机组先是从德国乘轮船经大西洋、地中海、苏伊士运河、印度洋,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太平洋,再到越南海防上岸,然后乘米轨火车到昆明。
“机器在平地哨上岸后,被搬上滚木,滚木前面由十多头大水牛牵引,后边由数十人推撬,两旁十多人拉扶,一寸一寸滑,一步一步挪。”樊永生介绍说。
惟其如此,石龙坝水电站对当时的云南和今天的中国,也才被凸显得如此重要。
二
作为文物,电站保藏着三块石碑,石碑碑首分别题为“用实核明”、“永垂不朽”、“功建名垂”,原碑于“文革”中毁坏严重,碑身破损,文字漫漶,不堪卒读,近年电站按原样重新复制了三块碑,树于其侧。
整个电站建成,从厂房、水坝、引水渠、引水管等设备及基建到发电机、水轮机变压器等机器设备,从供电线路架设到变电站设备及建设,全部共耗资银币500352元,每一厘每一毫银子,都如此去向明晰,这种企业管理水准及效益之高,令人景仰。
“功建名垂”碑从碑文题为“今将开办石龙坝电灯公司工程各项人员及工匠头人姓名并列于后”,就知道该碑的记载内容了。
碑文共刊刻记载了116人。在这些人的姓名下,基本都刻有其籍贯。
“这样做有几个好处,一个是,如果工程干得漂亮,他们会名垂青史;另一个是,如果工程出问题,第一可以追究责任到具体人,第二对来自他家乡的这类工人可以警觉。” 樊永生说,“这等于今天的工程责任终身负责制。”
樊永生认为,百年前的人,非常看重自己的“羽毛”,不会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所以工作做得认真踏实。
建这个电站,时值全国及云南政柄新旧鼎革,先是承蒙时任云贵总督李经羲批准并获云南劝业道道台刘永祚积极促办,继之是革命党人蔡锷等秉政,但“功建名垂”碑未将各类各级官员大名勒石铭记,甚至连出资最大的几位大股东如时任“云南商会总理”的王筱斋等人亦付阙如。
三
发电设备之外,石龙坝电厂的建筑物,也就是先后建立的三个车间,因为分别建于三个不同时期,也可以视为是三个时期的产物。
第一车间最早建于1910年8月至1912年5月;第二车间于1924年至1926年3月7日建成发电,机址位于第一车间西北坡下,利用第一车间尾水,经过新修引水渠400米,形成落差16米,安装西门子公司产276千瓦水轮发电机组两台。
第三车间于1943年5月开建,1945年8月1日建成投产。
第三车间的建立颇具时代特色,当时抗战军兴,国力维艰,进口几绝,有银子也引进不了新设备,只能修旧利废。公司总经理兼总工程师金龙章和厂务主任郭克悌想到一个好主意,用第一车间早先拆下的两台240千瓦水轮发电机组“再就业”,但此时,要它们“焕发青春”谈何容易,原来拆卸这机器时,已将水轮机主轴割断报废,现在要重新焊接起来才能用,好在金龙章、郭克悌有优秀工程师陈更新,有一批以杜竹卿为代表的优秀技术工人,他们居然把已经断了的主轴给续上了。
水力发电有一个设备看似简单,但不可或缺,那就是把水从引水渠引进水轮机的引水管,两台水轮机需要两根管子,这些管子要承受强大的水压和山坡所形成的落差冲击力,它的材料通常是质地很厚很结实的钢管,但当时国家资源集中于抗战,进口又没希望,电厂的唯一办法就是因地制宜,寻找可替代的方案和材料。
结果,电厂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以“鲁班精神”用木材制成了内径大约一米,长达数十米的外箍木管,成功替代了钢管,使得第三车间顺利投产,这两个引水管,可以说是人类水电史上迄今仅有的创意和制造,中国人的工匠精神令世界震惊。
四
石龙坝电站建于滇池泄水口,沧桑百年,正好经历了滇池水质由可以直接饮用的矿泉水一般的一类变成劣五类的全过程。
“50多年前,‘三年困难’时期,我们这儿鱼也吃不了,人们就只象征性尝尝鱼头,然后就把鱼倒李子树下了。”樊永生讲述着,“在引水渠下面放个笼子,长两米,高宽各一米,半小时就装满一筐了,咋吃得了?”
现在这条小沟被加盖了,鱼,自然没影儿了。
电站靠落差产生的动能发电,对水质的变化不敏感,“德国造”还真不玩虚的,电站总体运作正常,但到了2003年,终于绷不住了。
电站的主要发电设施,引水管、水轮机组等,都是金属材料制成的,普通金属材料最怕化学性“酸水”、“碱水”,“螳螂川上游一些化工企业长期以来大量超标排放氟硅酸废水,河道上游来水严重酸化。”
现在这个叶片严重锈蚀变形的转轮被置放在老办公楼四合院,作为“文物”,更是作为某种“证据”,在向参观者诉说滇池的悲怆。
五
触目所及,石龙坝的建筑物多为石头——石墙、石基的房屋;石级的阶梯;左右两面石壁一面石底的引水渠;石块铺就的四合院院子;石块镌刻成的记功纪事的石碑……
梁思成把东西方的建筑物所使用材料归结为土木和石头,前者容易毁坏,后者容易留存。
石龙坝今天既是文物,又是生产工厂,还是旅游胜地。
在石龙坝,最大看点有两个,一个是尚在运行的西门子公司的发电机组,再一个就是它的建筑物,这指的是以一、二、三车间和配套的引水渠、拦河坝等1949年以前所修造的建设遗存为代表的建筑物。
我们常常被告知,人工建筑物一般的寿限就是四五十年,但在石龙坝,这个说法被无情地颠覆了。石龙坝的三个车间如果不邂逅极大的地震或者人工的破坏,再矗立100年毫无问题。
然而,一切皆是相对的。
在特定的体制下,人的创造力无限,石龙坝电厂建筑物的美给人以昭示;同样在特定的机制下,人的破坏力也似乎无限,滇池化工酸水来袭,石板铺砌的引水渠照样被腐蚀,以致渗漏;钢铁的转轮,照样被腐蚀损坏。
石头、钢铁这些硬朗之物,在人的破坏力面前,其实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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