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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6年08月01日 星期一

牛背上的村庄

晓寒
《工人日报》(2016年08月01日 06版)

一头牛是一户农家的宝,一村庄的牛就是一村庄的宝。我那个白墙黛瓦的村庄,因为它的籍籍无名,不足以进入线装的文字,无论怎么看,都只是镶嵌在大地之上的一幅俗常的山水画,是驮在牛背上的江南。

村庄里到底有多少头牛呢?大集体的时候,田叔应该是知道的。田叔是记工员,每天晚上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翻开那本蓝壳子的记工簿给社员记工分,也给每头牛记工分,集体散了后,田叔也不知道了。不过不知道没有关系,反正村庄里的牛不少,常常是这样,你沿着村庄的土路走着,一转弯一抹角,就冒出一头牛来,像从地里突然蹦出来的一株庄稼,一棵草。路边,田角,河滩上,黄牛站着或者躺着,正在吃草,牛和草一样安静,空气中飘来牙齿与草的摩擦声。水牛把大半截身子埋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江南多风雨,村庄并不长的土路在风雨里像是一根无限延伸的线条,你在线的这一头,看到牛头上笼着蒙蒙细雨,到了另一头,变成了牛尾上淡淡的阳光。

土路的两边是田垄,田垄跟着土路一路上升,走一段开出一两道叉,像一条巨大的河流,既有落差,又分出一条条的支流。所有的牛都聚集到田垄里,赶牛的吆喝声高低起伏,从清晨穿过傍晚。

牛累了,抬起头对着天空叫,哞——牛的叫声,飞向村庄的天空,然后如一场稀疏的雨一样落了下来,土地听懂了,庄稼也听懂了。田垄里稻子一茬接着一茬黄,田埂上大豆鼓起了腮帮子,旱地里玉米亮出了棒子,高粱举起了穗,原本空荡荡的村庄被呼啦啦的庄稼塞满。从牛脚印里长出的庄稼遮蔽了土路,把走路的农人挤到一边。风是调皮的孩子,不停地戏弄着庄稼,风还是昨天的风,只有经过的农人知道,风里除了谷物和叶子的清香,还多了汗水的味道,有人的汗水,也有牛的汗水。农人实诚,人的汗水常常忽略不计,人的身上嘛,有的是汗水,就算天天流也流不尽,但他们却始终记得牛的汗水,好像牛的汗水是稀缺的淡水资源。

没有牛的汗水,就没有饱满的村庄,牛是村庄绕不开的话题。一谈起牛,年纪大点的人,几乎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哪头牛对牙,哪头牛四牙,瞟一眼就能看出来。牛肩耸得高,耐力就足;牛的后腿撒得开,力气就大。这些林林总总的经验,加起来简直可以编一本《相牛术》。谁对牛不好,虐待了牛,就像对老人不孝一样,会遭到耻笑甚至是咒骂。古诗里有“牧童骑黄牛”的句子,在我的村庄,牛是不让骑的,哪个孩子骑了牛,等待他的准是一顿暴打。

平时,家家的牛栏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里面水草充足。晴好的天气,主人把牛牵到河边,用瓜瓢舀着溪水往牛身上泼,一边泼一边用棕刷子反复地擦,动作轻柔,像给小孩子洗澡。随着一朵朵水花溅起,浑浊的泥水顺着牛背不停地往下淌,牛通人意,呆呆地站着不动,任凭人来来回回地擦洗,一会工夫就把牛身上的泥巴洗得一点不剩。洗过澡的牛沐浴在阳光里,毛发光滑,精神抖擞。

下雨天,农人牵着牛外出,牛背上披着一件牛衣,牛衣是用山棕一针一针织出来的,用细小的绳子绑在牛身上。牛慢慢地走着,牛衣跟着牛的脚步有节奏地晃动,不知不觉间在雨中慢慢湿润,到最后边沿嘀嘀嗒嗒地掉着水珠。有了牛衣的庇护,就算再大的风雨,牛背上始终干干爽爽。

犁田的季节,每天中午都有人送牛饭。煮牛饭是一件极其讲究的事情,把米放进锅里,煮到七成熟捞起来,再装进一个专用的木盆子里,在里面撒上两调羹盐,然后用手细细地搅拌,有时还会把粘在手上的饭粒放进嘴里尝一尝,生怕没搅均匀,咸淡不一,那样子不像是在准备牛吃的饭,更像是在为自己精心地制作午餐。大人说,盐能给牛增加力气,放盐和不放盐效果不一样。

我们家的牛饭是祖父煮,饭弄好后,他总是亲自送到地里,看着牛慢慢吃完才满意地离开。祖父年纪大了,有时碰上三病两痛,赶上我在家的时候,偶尔也会叫我去送,不过他并不是特别放心,反复叮嘱我要守着牛把饭吃完,还要记得让牛把水喝足,如果干了百叶,牛就没得救了。

记得第一次去送牛饭的时候,看到木盆子里白花花的米饭,口水就流了出来。家里从来没有白米饭吃,吃的都是薯丝饭,盛在碗里黑糊糊的,吃快了哽在喉咙里眼睛翻白,为了吞咽顺利,大人喜欢把一大杯茶倒进饭里,称为“茶淘饭”。我吃不惯“茶淘饭”,做梦都想吃白米饭,所以我在心里认为祖父没有人情味。牛都有白米饭吃,我却吃不上,我是他的孙子,怎么还不如他养的一头牛?快到牛栏边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那股香,偷偷地抓了一把迅速塞进嘴里,哇,咸死了。

后来我质问祖父,为什么牛有白米饭吃?我却没有?祖父看着我气呼呼的样子,大概觉得很好笑,他摸着我的头说要是没有这头牛,我们只怕连薯丝饭都没有吃。我并没有听懂祖父话里的话,仍是气鼓鼓的,没有牛,照样有饭吃。祖父也不生气,仍是笑呵呵地说,等你长大了就晓得了。

日月在村庄里无数次地起落,爬过老牛宽阔的背,翻过农家黝黑的屋脊,养牛人的须发在自己的叹息声中由黑变白。那时候我已明白祖父的话,只是村庄里已经见不到牛了。我每次从县城开50公里的车回到村里,连一头牛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有一次去城郊一家农庄吃饭,竟在那里看到了三头正在吃草的牛,几个孩子站在远处对着牛指指点点。莫非村庄里的牛都已转移到了城市,城市的边边角角即将成为一个个翻版的村庄?

我是个喜欢面对过去的人,过去是一面镜子,把我照彻。牛蹄踩遍的来路,撒满了牛的叫声,安放着一个牛背上的村庄。

(本文插图:赵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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