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怀柔雁栖镇的交界河村坐落于一个长满栗子树、核桃树和梨树的山谷。山谷里有一栋由四万根柴火棍搭建的长方体建筑叫篱苑书屋，号称北京最美的图书馆。有人说这是隐藏在北京的世外桃源，有人讲这是为阅读与交流提供的清舍雅苑；不过，也有人言，来到这里不过是为填补内心的空虚与寂寞。世外桃源中的人间烟火究竟该不该有呢？

敬仰阅读的人群与社会，总是有希望的

本报记者 兰德华

美国Business Insider网站罗列了全球18家最美的书店，其中中国唯一上榜并且排名第8位的，就是这家书屋。篱苑书屋可以向游客及村民提供免费的阅览读物和空间，同时亦可作为游客及村民相互交流的一处清舍雅苑。

5年前，这座由中国设计师李晓东亲手打造的书屋，因其建筑和空间的独特，引来好评如潮，更引来越来越多的人不顾舟车劳顿甚至远从千里之外前来膜拜，感受这幽谷间亲近自然的阅读空间与阅读体验。

篱苑书屋的设计构思旨在与自然相配合，让人造的物质环境将大自然清散的景气凝聚成为一个有灵性的气场，营造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天人合一的清境。李晓东说：“我营造出来的是环境而不是建筑。”而正是书屋这一独特的氛围，成了激发全国各地读者慕名前来的重要动力。

文豪博尔赫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而这家远离闹市、置身群山之间的静谧的书屋该是“天堂”的一种可能。

然而，面对不断增加的客流量，书屋的阅读功能在不断弱化，多数前来的读者多是游客。有媒体评价最美书屋面临最囧的困境。

2015年，河北秦皇岛的北戴河海边，一座被誉为世界上最孤独的图书馆，曾一度引爆舆论，在微信朋友圈被刷屏。和篱苑书屋一样，那座同样独特的矗立在渤海西海岸的图书馆也给人带来过阅读体验的惊喜。

当代社会的工作节奏和生活压力，甚至技术的演进，直接或间接迫使人们离纸质阅读越来越远，但多数人的内心从未失去过对知识的敬畏和渴求。而当下的人们未必比过去的人们缺少对书籍和知识的敬意。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传统书店的失落，曾一度引发人们的忧虑。大批纯粹卖书的书店，因生存难以为继而关张。书店转型成了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而就在人们不看好实体书店的时候，近年来一批个性鲜明的书店在全国各地逆势而为。广州的方所书店、北京的万圣书店等办得有声有色。除了像传统书店一样出售书籍，营造一种激发人阅读情绪的氛围又何尝不是这些书店的共同特点。

人的行为总是离不开环境和氛围的影响。美国社会学家托马斯就曾提出过“情景定义”的概念，来解释人本身就是不断在和周围的环境进行信息交换的存在，通俗地讲，不同的环境和情景激发出人们不同的行为。承载着传播知识情怀的书店抑或书屋，除了提供书籍和知识之外，营造激发读者阅读兴趣的空间和氛围又何尝不是其使命和担当？

再回到篱苑书屋，不少人惊呼，作为一家书店，沦为游客参观的景点，是情怀失贞。其实有些矫情了。这家遗世独立的远郊书屋，能成为一个游览热门的景点，引来如织游人的顶礼膜拜，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无论人们是否真的热爱阅读，把阅读和书籍当做一种享受——更不排除不少人的确是在附庸风雅，但这至少说明浮躁的人们内心深处，对阅读与知识仍是渴求的。而这种心态在这个“低头族”当道的时代，难道不值得庆幸和欣喜吗？

让书屋脱离一部分阅读功能成为那些内心深处对阅读和书籍保留着信仰和崇敬的人们一座灯塔，一个朝拜的圣地，有何不可?

最大的悲哀，不是书店成了炙手可热的景点，而是如此美丽的书屋、这人间可见的“天堂”无人问津，人们对阅读连附庸风雅的兴趣都丧失殆尽。这才是书店最大的失败和对阅读最致命的打击。

点燃全民阅读、书香社会燎原之势的星火，哪怕是从附庸风雅的氛围开始。敬仰阅读的人群与社会，总是有希望的。

愿越来越多的书屋成为诸如“篱苑”一样的热门景点。

你读的不是书，而是一种感觉

本报记者 周有强

在一个周末，我穿过整个北京的山和城，来到这里，只为了读本书。

“读书就读书，何必大老远跑这儿来呢？”有人显得不理解。其实，都市人有这样的需求很正常。在忙碌与喧嚣中生活惯了的人，总渴求片刻的宁静与清幽。读书就成为人们寻求这种心境的一个出口，就如同一次孤独的远行或一次出世的清修。这时，读书已不再是读书本身，而被赋予了修行乃至休闲的意涵。而一旦读书与休闲结合，那种“只要你有读书心，何处不是读书地”的状态就开始远离了。因为要休闲，总不能一个人玩儿吧？它对环境与空间总得有一些要求吧？

远离都市、藏身山野、伴有书香，篱苑书屋的这三个特征无疑满足了人们内心的这种向往。

问题是，当你带着一颗寻求僻静的心，来到这里，却发现这里已人潮拥挤，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由于书屋太小，一次只能进40人，在书屋外，排起了20多人的长队。据书屋志愿者说，这里几乎每天都要接待200多人。旅游者开始充斥这里，甚至有精明的旅行社把这里当成了免费的景点。

由于距离雁栖湖和箭扣长城等旅游地近，加上北京APEC后，兴建国际会议中心带来的人气，一到周末，篱苑书屋周边的农家院经常爆满，不预订，可能吃不了饭，住不了店。

游客的光临，让这个世外桃源充满了人间烟火，也让这座清舍雅苑开始门庭若市。

人们总是对流行的东西趋之若鹜。但“最美图书馆”的受热捧，背后其实也反映了阅读在当代社会功能转向的一种趋势：从精神到物质，从内在到外在，从功能到景观的转向。

作为指向自我和内在的精神活动，阅读往往与思索和孤独相伴随，属于一个人的狂欢。阅读不像其他活动，需要合作、需要配合，它是最不需要物质和外在凭依的一项活动了。在这些阅读的“原教旨主义者们”看来，只要有书的地方，就有读书人；而不是只要有书屋的地方，才有读书人。只要一本书，你就可以完成阅读的所有。当你把阅读定义为这样一种活动时，你自然就很难理解，人们大老远跑到一个地方就为读本书的心态了。

但是，现在阅读已经越来越脱离阅读本身了。它开始承担了更多属于精神和内在之外的功能。它开始被当成一种修行方式，去抵达内心；它开始被当成一种休闲方式，去放松自我；它开始被当成一种社交方式，去认识他人；它甚至开始成为一种区隔方式，去彰显品位。

当阅读从内在的个体的精神世界走出，开始迈向外在的群体的物质世界时，它就需要向外界索取更多的物质要求与品质，需要与周边的环境相互缠绕。阅读不再是一个人的狂欢了，而是一群人的孤独。在篱苑书屋，一群人席地而坐，总有人开始忍不住地拿出手机，偷偷地自拍一张。这还是含蓄内敛的，更多的人其实来此的目的就已不再是读书了，而更多地带有旅游、参观的意味。他们三五成群地，跑到这里，互相拍照，然后挑几张美美的照片，往朋友圈一发，迎来无数的点赞，还有好多人在底下追问：这是在哪里？我也要去。

这时，阅读冲出了阅读本身的禁锢，开始大踏步迈向阅读之外的世界：自我的炫耀、品味的区隔、社交的连接就都随之伴生。说到底，这时候，你读的其实已经不是书了，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并非由自我的思考与想象产生的，而是源于他人的赞扬与捧场的感觉。

而当这些非阅读性的因素开始充斥阅读这个活动时，阅读就有了走偏和被扭曲的危险。人们可能开始抛弃阅读，转而单纯地追求阅读所带来的社交与分享的快感。

从这个角度而言，篱苑书屋火爆的现实，其实不过是阅读功能在当代社会转变的一个注脚。而阅读功能转变的背后，其实反映的是社会心理的拧巴：人们一方面希望摆脱喧嚣，去追求宁静；但真处于宁静之时，又渴望回到喧嚣。正是在这样内在与外在，宁静与喧嚣的反复拉扯中，阅读不仅仅成为个体的一种景观，更成为社会心理的一道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