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沉吟的诗篇演绎机器的轰鸣



本文插图 赵春青
他们曾憧憬未来车间里的工作都由机器人来完成,自己只需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然后在一旁喝喝茶、养养神就好了。
“阿尔法围棋”完胜世界冠军的对弈让他们思考,如果工厂的工作只需要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完成,还需要工人干什么呢?
“阿尔法围棋”完胜世界冠军李世石的对弈,成了近日人们关注的焦点。据悉,仅第一盘棋就有超过一亿人观看了直播。电脑战胜了人脑,再次引发人们对“机器与人”的反思。
作为一线的工人,他们有着长时间跟机器打交道的经历;作为工人中的诗人,他们用沉吟的诗篇演绎着机器的轰鸣。
工人诗歌讲述着一线工人与机器间的情愫,在井下、在炼钢厂、在车间,机器陪伴着他们,机器也或许伤过他们。他们说,对机器,有爱、有恨,厌弃过,却离不开。
捣毁机器的念想
这种笨重的场景
终归要从某一天开始
被彻底省略
如果机械顶替了我们搬动
按钮消除了掌上的厚茧
谈笑间,庞大的铁架便凌空凸现
让我们有更多闲暇的精力
投放进消遣中间
那样,什么首先被淘汰
……
说起人与机器,有着34年工龄的鞍钢炼钢总厂工人田力,以自己创作的《这些笨重的活儿》来剖析自己对机器的感情。
田力回忆,自己刚进工厂的时候,他的师傅那一代人总是抱怨累、抱怨苦。“他们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减轻劳动强度,机器替代人工。”他说,他们那一代人干了几十年、盼了几十年,直到退休也没有如愿,甚至是带着些许的遗憾离开工厂。
师傅没盼着的,田力赶上了。随着近年科技进步,互联网、智能化的普及,工厂也和其他领域一样,人工逐步被设备、程序取代。人闲下来了,饭碗却丢了。
“首先被闲置和裁减的,就是那些在工厂里干了多年的老工人。老工人有时候想也想不明白,当年在工厂里的青春和流在工厂里的汗水都哪里去了?”
田力说,他的师傅退休后,返聘回工厂干活,再不抱怨活儿累,甚至是略带感激的心情。
对工厂里的工人来说,机器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抢过工人的饭碗。
19世纪,随着工业革命带来的技术革新,机器生产逐渐排斥手工劳动,大批手工业者破产,工人失业,工资下降。当时的纺织工人遂以捣毁机器反对企业主,争取改善劳动条件。这就是英国历史上的“卢德运动”。
著名英国史专家、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钱乘旦认为,那些不使用机器的手工工人之所以反对机器,“是因为机器排挤了他们,剥夺了他们的饭碗。”面对机器的激烈竞争,手工工人要么饿死,要么向机器投降,成为大工厂中蒸汽机的仆从。
诗人老井,是安徽淮南潘北煤矿的一名井下工人。他结合采煤这一工种,向《工人日报》记者讲述了人与机器之间的博弈。
老井介绍,在采煤工作面,一个综采机每班割煤,可能达到几千吨,甚至上万吨。但如果换成最古老的单镐采煤,也就是用手镐刨煤,没有几百人甚至上千人,不可能达到每班万吨的产量。
“但同时问题也来了,一台机器能代替几十、上百的人力,那富余出来的人都干吗去?”老井说,“有的单位就下岗、内养、分流,但这样做可能会引起员工们的不悦,最终把不满转移到了机器的身上,认为是机器夺去了自己的饭碗,对机器有一种愤恨的心理。”
打工女诗人邬霞也表达了对机器的忧虑。邬霞告诉记者,未来的机械化可能会取代她所从事的工作,从而导致像她那样的打工者生活趋于窘困。
针对机器究竟是否抢了工人的饭碗,著名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分析指出,工人关心的是预防失业与维持惯常习俗的生活水准,“他们所反对的并非机器本身,而是任何会对此构成威胁的事物,尤其是抗拒威胁到他的社会生产关系中的整体改变。”
“爱恨交织”的深情
当工人看破了人与机器这层关系后,或者当工人根本就没去思考机器给人带来的生存压力时,工人对机器,其实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
对于我和我的生活
你绝对性感,那身躯
我给你涂脂抹粉,润滑油与切削剂
让你散发出无边的魅力
……
我要用尽我最青春的男人味
接生我们交躏的孩子
不虚度,狭路相逢的称谓
不虚度,你的丰满我的粗犷
而后让岁月剥蚀
这首“情诗”,是诗人泥文写给机床的,诗的名字叫《爱得正大光明,与机床》。泥文是重庆一家汽车配件厂的工人,与机床设备打了近20年交道。在他看来,自己与机床的关系,就如同自己与家人的关系,甚至比亲人还要亲。
泥文说:“怕得罪它,得罪它了,它就会直接给我的生活带来不同程度的难题。所以我得迁就它。”
在《铁被车刀锋利的刃口切削成花》这首诗里,泥文这样写道自己对铁、车床的感情——
嘘!不要说话,你看它们(指被削成花的
铁)多么兴奋
机床给了它们机会,我给了它们力量
……
我用我的眼睛
习惯于它们那蜷曲着伸展的肢体
我有我的诗句
在这个车间里,学着它们开花
对机器有感情的不只泥文,田力、老井也都表达着工人对机器那份特有的感情。田力告诉记者,工人对自己使用的工具、机器是再熟悉不过了。哪一件工具顺手,哪一个机器好使,工人见证了它们从新到旧,从没有杂音到四处毛病的全部过程。
“工人与机器有一种相依相靠的关系,甚至相互的性格都在一天一天的工作中变得相近相似。”
在一首名为《草地上的机器》的诗里,田力表达着类似的感情。
草地上
放着一台机器,它曾是一台大机器嘴里
含着的小机器。已经有许多日子
它待在草地,我路过的时候
也会和其他工人一样
伸手拍拍它
听听它发出来的沉闷的咚咚声
……
泥文说,跟机器接触久了,面对机器的轰鸣、机械的旋转,也会感到枯燥和乏味。
但是每当自己想着离开时,就会想
起当初离开故乡的泥土,离开泥
泞里的生活,“离开了又能做啥?
回故乡去挖地种田?”
“只能是抱着想离又离不得的
心理,与机器设备一同度日。”泥文
如是说。和泥文、田力相比,老井对机器的感情相对复杂。老井说,人是感情动物,与什么东西相处久了都会产生感情,机器也不例外。“比如劳动用的工具,放弃了旧的,用起了新家伙,心里无论如何都有些别扭。”
但他也坦言,矿工对机器的感情,其实挺复杂,有爱也有恨。爱,是因为机器把矿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危险艰苦的环境中解放出来;恨,则是因为机器夺去了许多人的饭碗,或者让很多人放弃了自己熟悉的岗位,转成了陌生的工种。尤其是对老工人来说,年龄大了,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差,到了新的岗位总是难以适应。
记者手记
每次采访工人诗人,他们都很高兴。对于我们的采访题目,他们也很感兴趣,认为很有意义。谈到对未来机器的发展,他们也希望机器智能化的到来。泥文说,当他看人机围棋大战时,曾憧憬着未来车间里的整个工作都由机器人来完成,只要自己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完成任务。在他看来,那样的工作轻松而自由,工作的事情让机器人去干,自己只需要在一旁喝喝茶、养养神就好了。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如果工厂的工作只需要一个动作、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完成,还需要工人干什么呢?对于未来机器的发展足以取代工人的工作,他们要么表示没有想过那么多,觉得离自己很远;要么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对于前者,有人觉得这大概是一种没有“远见”的“坦然”;对于后者,几位工人或多或少表达了若干隐忧,毕竟没了工作,丢了饭碗,就没法养家糊口。
然而,避开机器与工人间的隐性竞争不谈,长期枯燥的工作使得工人难免生厌,尤其是当机器威胁到工人健康的时候,这种厌恶就尤其强烈。
他们中的几个人曾说,干活的时候,当机器伤到他们时,他们觉得机器是冷酷的。另外一些工种,有些工人因为长时间忍受机器的噪音,或长期在流水线上从事枯燥的工作,也可能对机器产生仇恨的心理,认为是机器摧毁了自己。
然而机器代替人类做工终究是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机器终归是由人来设计,与其说机器伟大,不如说人类伟大。老井在接受采访时,说了一个他认为的人与机器相处的最好结果——革命性的机器创造出的巨大财富能被全人类共同享受。当然,享受到这一切的也包括与它们朝夕相处的伙伴——工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