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所寻找的,“不只是爱情,更是一个家,一种归宿,一份梦想中的未来。”
【关注】回不去的家乡,找不到的爱情
——纪录片《寻爱》讲述新生代农民工的爱情故事


《寻爱》剧照
一台台吊扇、一盏盏白炽灯,一条条流水线,一个个白皙透亮的陶瓷……2011年,在深圳一家陶瓷工厂内,罗玲左手旋转着一个白底绿纹的陶瓷杯子,右手拿着一块棉布不断地擦拭。
“你找对象了吗?”导演柴红芳问。
“找了。”
“怎么样?”
这位来自湖南浏阳的打工妹,突然“哗啦”落下眼泪。
“哭了就有故事嘛。”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罗玲的场景,柴红芳说,“纪录片导演就是拍故事的。”
从河南周口的农村到深圳打工多年,快30岁的卢边芳已成为这家陶瓷厂的中层管理者,她找了一个比她大25岁的男友老常,希望能跟他结婚,定居在深圳。
“我不想像我妈一样,锅台前,锅台后。我要留在这个城市。”
当卢边芳对柴红芳说出这句话时,柴红芳立马觉得,“这就是我的‘菜’”。
两个青年女性农民工,以不同的方式,勇敢地追寻自己的爱情,她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在这家陶瓷工厂里形成交集。
4年后,这部以她俩为主人公,反映她们“寻爱历程”的纪录片《寻爱》入围第五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纪录片单元。“《寻爱》所寻找的,不只是爱情,更是一个家,一种归宿,一份梦想中的未来。”
一个乡村媒婆引发的纪录片
《寻爱》的灵感,源于柴红芳2010年回老家过年时遇到的一位乡村媒婆。
这位70多岁的媒婆告诉柴红芳,过年期间,她的“客户”主要是在城里打工的返乡青年。“进入腊月,就有好多家长到她家报名,50多对男女,几乎村里的适婚青年都集中在这儿了。”这群1980年后出生的新生代农民工常年在外,唯有过年时才能回家,而回家的主要任务便是“相亲”。“如果今年找不到对象,就意味着他们的婚事又要再推迟至少一年。”
长期制作农业节目的柴红芳意识到,新生代农民工婚恋困境的背后,隐藏着更深刻的社会问题。拍摄一部纪录片的想法,开始萌生。此后,另一位导演范俭加盟,《寻爱》的轮廓渐渐清晰、成形。
在5年时间里,走访了数家工厂,进行过上百人的调研后,柴红芳对这个群体的婚恋状况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在外出打工的农民工群体中,21岁到40岁的农民工比重超过54%,其中80%的人属于未婚。也就是说,他们要在外出务工期间解决从恋爱、结婚、生育到子女上学等一系列人生问题。
然而,职业差别搭起的围墙,将男女青年农民工限制在了各自封闭的工地与工厂里。在男性农民工“眼里只有尘土、砂石、钢筋、水泥”的同时,电子厂、服装厂、纺织厂女性农民工同样成群结队,苦于“恋爱无人”。而较低的工资、高强度的工作、稀缺的空闲时间,又使他们既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去寻找爱情。“这些因素就像是一堵堵坚固的墙,将爱情挡在了男性和女性青年农民工之间。”
不仅如此,由于传统“婚姻梯度”的择偶偏好,男性农民工往往很难获得城市青年女性的青睐,甚至难以吸引同一阶层的女性。“她们宁愿在城市找一个老的、残疾的,找一个不咋地的,也不愿找同样出身农村的男人,再回到农村。”
但女性农民工同样焦虑,甚至更甚。在《寻爱》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在从深圳开往河南的火车上,卢边芳的硬座对面坐着两个年轻的打工妹。其中一个1990年出生的姑娘聊到在深圳的打工生活时,不禁感慨,“没有文凭,没有背景,不知道在深圳能做什么?”她的语气里带着悲戚,“现在这么大了,父母都好着急。我们的想法是迟早要回去。”
卢边芳不禁反问,“回到家,难道要延续父母一辈的生活?你有没有想过这一辈子要怎么过?”
在火车昏暗的灯光里,这两位女孩突然哭了起来。
柴红芳用镜头捕捉到了这偶然遇见的一幕。“她们不想回农村,可城市又留不下。”
在城乡之间的摇摆中,她们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回去?曾经的家乡还回得去吗?留下?在这座城市里,能寻找到属于她们的爱情吗?
家乡那么远 , 还回得去吗 ?
罗玲选择回到家乡。
她和来自陕西汉中的打工青年赵举鹏相识相恋两年多,并决定成立家庭。
在深圳,她们租住的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内,在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后,已几乎放不下多余的家具。罗玲蹲在厕所的地板上,一边搓着衣服,一边对男友说,“你跟你爸妈说了没有?你要到我们家去。”男友沉默不语。在罗玲的追问下,他才露出腼腆的笑容,“没说。”
作为独生女的罗玲希望男友去湖南“倒插门”;但作为家中的长子,赵举鹏不用问也知道父母会反对,“在陕西,长子不允许入赘”;赵举鹏自己则在“离开贫穷土地的意愿”与“无法照顾父母的内疚”的矛盾中徘徊挣扎,迟迟下不了决心。
这也是罗玲第一次见到柴红芳时落泪的原因,“感觉都是我一个人在努力,他都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
在2015年春节来临前,赵举鹏终于决定带着女友回到距离深圳2050公里的老家,说服自己的父母答应他们的婚事。在镜头前,这对恋人和赵的父母四个人,坐在破旧土坯房的一张床上,昏黄的灯光在他们背后的墙上照出人影。
可原本话到嘴边,赵举鹏又给咽了回去。见男友犹豫了半天没有说话,罗玲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爸妈希望我能留在家里面生活。我是希望赵举鹏能(入赘)到我家。”
其余三人则静悄悄地隐没在暗影里,一声不吭。在罗玲独自解释了一番后,赵举鹏的母亲才用带着浓厚陕西方言味的普通话,微弱地问了句,“你爸你妈同意这事儿吧?”
此后,赵的母亲与亲戚在厨房里议论起这个婚事,觉得浏阳离汉中太远,“要20多个小时”。她试探性地问罗玲,“你最好嫁到我们这里来,行吗?”罗玲则双唇紧抿,眼眶里的泪花已在打转。
赵举鹏的叔叔和舅舅随后也加入到婚事的讨论中来,赵举鹏又开始犹豫了起来。坐在烧得通红的炉火旁,他问罗玲,“你来我们这儿,你愿不愿意来?”
“不是不愿意来,这里的现实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罗玲回答。
单独面对镜头时,罗玲讲出了她心中的委屈,“我觉得他没有那种担当,就是因为我爱他呗。就想为我们的感情努力一下。能达到我希望的要求,我就觉得值了。”
在经历了几轮来回的试探与商谈后,在他们即将离开汉中的前一天。在晚饭的饭桌上,一直沉默的父亲才松口对罗玲说,“我们没什么意见,不反对你们的事。”
最终,罗玲和赵举鹏在距离深圳824公里远的湖南浏阳办了婚礼,结了婚。赵的父母走在浏阳的水泥路上,看着遍布山野的青草,他们讨论起儿子的工作,“如果不出去打工,可以养些羊。”母亲说道。“不,还是养牛好。”父亲接着母亲的话说。
咖啡再苦 , 也要学着喝
卢边芳则选择留在了城市。
对她来说,深圳充满了“诱惑力”,“我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告诉我自己,我不会再走了。”
然而,想嫁个城里人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眼看着她就到30岁的年纪了,却依然孑然一身。直到2010年,她遇到了老常,“我俩认识一年多了,刚开始,还真没瞧上他。但是后来接触,抛开年龄,他真的很疼我,对我蛮好的。”讲起自己和老常的相识,卢边芳的眼角都荡漾着幸福。
老常告诉卢边芳,自己本来在一家国企做高管,认识她以后,为了将来跟她结婚、能够有钱买房子、生孩子,就把原来的工作辞了。“他想创业,这样能挣更多的钱,现在生活上我照顾他多一些。”卢边芳说。
为了这个“结婚”的承诺,卢边芳一直期待着。
可是日子在一天天过去,老常嘴巴里说着“随时”,行动上却见不到一点影子。
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随时”后,矛盾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爆发。那天吃过午饭,电风扇来回地转,电视屏幕定格在“中国梦想”的红色画面上,两人坐在饭桌前争吵了起来。
“你说去领证,我是怎么说的?”老常问。
“随时。”卢边芳停顿了下,反问道,“随时?很多随时呀。从上一年已经随时到现在了,我也没见你实行啊。”卢边芳左手支在桌子上,右手在空中比划着。
老常则穿着一件T恤,右手夹着烟,极力在为自己辩解。
直到纪录片拍摄完,卢边芳也没等来老常答应跟她去领证的消息。“说白了,这个老常很可能骗了小卢。”在长达4年的观察拍摄后,柴红芳做出的这个判断,最后被卢边芳自己也承认了。
不过,卢边芳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城市梦,“这辈子,我再也不能在农村待着了。一定要努力出去,会选择留在深圳挣很多钱。”
在老家的院子内,卢边芳回忆起小时候的时光,那时,家长都去地里收麦子,没人管她们,她们就爬到树上去摘叶子。“很嫩,很好吃。”她拿起地上的树叶,对着镜头说道,“城里的孩子不会玩这些吧?”
卢边芳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城里人喜欢喝那么苦的咖啡,可她必须去学。“为了喝‘城市’的这杯咖啡,我比别人多付出了许多。”对她而言,融入城市的过程,何尝不像学会喝咖啡的过程呢?“苦涩中带着一丝希望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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