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中村”明光村的租客们回老家过年了,明年还能回来吗?回来还有明光村吗?明光村人清楚,城市发展的脚步不会停下,可是,“归心日夜忆咸阳”的他们,同时“却望并州是故乡”。未来,在路上——不安着,徘徊着,落寞着……
回家

1月20日,北京东三环附近,已经结束工作的几位农民工正拉着行李踏上回家路。本报记者 王伟伟 摄
西靠地铁13号线和京包铁路,北临北三环,南面紧挨学院南路,东边和明光北里社区、中国政法大学仅一墙之隔,这里是北京市三环内已经不多的城中村——明光村。
此时的村里人,上万的打工租客,正在收拾行李回家,还回来吗?回来还会有明光村吗?
租客们绝大多数都知道,明光村早晚要拆,依据是《北京市“十二五”时期城乡市容环境建设规划》中提出,2015年基本消灭“城中村。”
一
中午11点,午饭前,村西南角的小菜摊前人来人往。
河南籍的赫大爷坐在菜摊旁边的小木墩上,边剥毛豆,边跟买菜的人说着菜价。
红色短袖外罩着袖口已经磨烂的灰色西装,九分长肥大的条纹西裤下,他赤脚趿拉着一双大码的开线皮鞋。这是他来北京卖菜的第29年。
29年前,明光村的小平房一伸手就能够到房檐,房檐下满是青苔和绿草;29年后,当年的小平房已被随意垒高为五六层的筒子楼,筒子楼下堆砌的是破旧的自行车、电动车和垃圾。房租也从原来的几百元涨到了现在的1000多元。
那时,赫大爷刚从河南的老家来到北京,别无所长的他开始骑着自行车在后海附近赶早市卖菜。后来,他辗转多处,最后来到明光寺农副产品批发市场租了个摊位,一做就是10多年。
去年10月,容纳将近3000摊贩的明光寺农副产品市场,因属“低端城市服务业”,被海淀区政府关停。赫大爷于是将目光锁定在紧挨市场的明光村。
走进明光村,各种三、四、五层错落的违建小楼“横冲直撞”、比肩接踵,1米多宽的路口仅容得下一辆运菜的电动三轮车。在村里,电线电缆盘根错节,小吃店旁边是垃圾堆,垃圾堆旁是公共厕所。赫大爷的菜摊就夹在垃圾堆和公厕中间的角落。
他每天凌晨2点起床,去新发地“上货”,中午1点午市结束后,休息到下午3点,开始准备晚市。由于没有了固定摊点,他的生意也比之前少了一大半。
赫大爷的儿子今年从海南的技校毕业,来北京“找活儿干”。小赫不想跟父母租住在一起,没办法,赫大爷在地摊旁边的3层砖房上,1000块钱一个月,给儿子又租了个房间。
二
“今儿什么菜最便宜?”
“油麦菜跟小油菜,两块五一斤。”
下午4时20分,60多岁的赵金花(化名)抱着两岁的孙女,来找赫大爷买菜。称了1斤油麦菜后,她回到菜摊对面的筒子楼,准备晚饭。一道蒜炒油麦菜,再加一条前一天用盐腌过的鱼,就是这一家6口的全部菜肴了。
儿子儿媳在明光村旁边的金五星市场卖劳保服装,孙子孙女没人照顾,她就从山东老家专门过来“帮衬”。
赵金花刚把油麦菜炒好,11岁的孙子闫紫豪就放学回家了。他现在明光村旁边的艺术师范附小读五年级。
前一秒还走在北三环整洁的马路上,下一秒就拐进尘土飞扬、水泥沙袋、小吃摊遍地的村间窄路。各种车流来回穿梭,紫豪只能从仅有的缝隙间小心翼翼地,花上20分钟上下学。
明光村筒子楼的楼道里,乌漆麻黑,摞满了东西。每一层七八个1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1个公共厨房和洗澡间。再加上只容得下一个人逗留的钢板楼梯、晾台,悬空出街而置,这些,成了明光村筒子楼的“标配”。
紫豪、爸爸、妈妈、妹妹、奶奶、姑姑,6口人挤在一栋加盖的彩钢板房里,5楼,顶层。
他和奶奶、姑姑睡一间,两张铁架床。他自己睡一张1米小床,奶奶和姑姑挤在另一张1.2米的床上。爸、妈还有两岁半的妹妹,住在楼道对面的另一间房。这个12平米的房间墙上贴满了紫豪“口算竞赛”、“优秀作业”、“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的奖状。它还是这6口人的客厅、餐厅和紫豪的书房。
晚上7时,写完作业的紫豪跑到顶楼的晾台上,那儿挂满了一排一排的衣服。由于“家里没地方”,他只得把所有的玩具放在塑料桶里,藏在晾台的角落。拨开晾晒的衣服,他径直走到玩具桶边,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扒拉着他想找的玩具。
紫豪不知道他心爱的玩具桶还能在晾台上放多久,爸爸妈妈偶尔会跟紫豪讲再读一年,他可能就要回老家读初中了。
三
有人惊讶,“北京三环内竟还有这样的地方”。小吃店、肉菜摊、水果店、公共厕所、澡堂、药店兼诊所、棋牌室,甚至幼儿园、明光舞厅等,像极了一个迷你版的小县城。不大的村庄,满足了打工者“活着的需求”。
2012年下半年,朱佳男从武汉一家技校毕业。受电视剧《北京青年》的影响,他和朋友一起来北京打拼,在明光村周边的建材广场贴壁纸,有活儿打个电话就去,没活在家等着。朱佳男觉得,他的收入“和心电图一样”,起伏不定。
租住在明光村3年,每天醒来,朱佳男都要盘算自己还有多少“家底儿”,他“害怕接不到活儿,收入为零”。
住在彩钢板房里,冬冷夏热,但朱佳男已不敢再有奢求。聊到明光村,朱佳男和很多租户一样,“对付生存,还是可以的。”
明光村真正的本地人都不住在村里,“这儿只是他们的‘产业’之一,收租的时候才来。”
村里住的多是在周边金五星百货、四道口水产、好家具建材等市场里打工、做小买卖的,当然,还有很多一边开个小店、一边租住在这里的人。这些人里,河北的、东北的、西北的……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多大年纪的都有。
在“首都之窗”网站上,“海淀区明光村违建严重,非法出租房屋扰民”成了处理“政风行风”的典型案例。很多周边小区的住户抱怨,明光村内建筑混乱,加盖房屋低价出租给很多外来打工者,同时占了原先就不宽的路,带来了很多安全隐患。
在每个租户心里,都有一个彼此心知肚明但不愿提及的事实,和已经关停撤市的明光寺农副产品批发市场一样,明光村、金五星等地早早晚晚会有拆的那一天。
“大方向肯定是拆!” 明光村所在的海淀区北太平庄街道办事处办公室主任吕胜杰告诉《工人日报》记者,上个世纪末,随着周边几大老旧市场的发展,外来务工人员不断增多,明光村陆陆续续建起了很多违建房屋。
由于整个明光村地区属于铁道预留地,其未来怎么利用、怎么管理,还得铁总(中国铁路总公司)统一规划。至于拆后这些外来租户的去处,吕胜杰说,“这是个人自由。”
对于未来,朱佳男也不知道出路在哪儿。日落西山,他独自站在顶层悬空加盖的阳台上,望着村外来来往往的车流和地铁,点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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