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他们吃饭的样子:衣衫不整的,赤了膊光着脊背,大嚼出声的,喝汤淌汁的,吃着说着抬杠侃大山……豪爽、坦诚,他们的恣意,那般自然流淌。
跟亲爱的矿工们一起吃碗面

李法明 画
秦湄毳
生活的小城有驰名全国的大煤矿,虽然是在这里长大,却并不了解煤矿和工人们。
有人担忧又想不通地问:“煤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总是爆炸?”
上大学的时候,当有人问起“你们那分多少个矿”,我不知道,答不上来。工作后出差,在江南,在南都,有人定定地看着我问:“你们那不是煤城吗?你怎么这么干净?”我讶然,不解地回望对方,“煤城都要穿得跟煤一样吗?”也不由感到有趣。也有年轻的男孩子会跟我聊起:“你们那里号称‘小香港’——我认识一个你们那的女孩,时尚得很……”他无非是说这里是煤矿,这里遍地捡到钱。有一段时间,这里的小煤窑大煤窑,地面和地下,连续出现事故,临海的面江的山巅的京城的——远方的——有人担忧又想不通地问:“煤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总是爆炸?”其实哪里敢是“总是”,一起两起的挨一起出现,就震惊大河上下了。
但是我生活在小城,真的跟这里的煤矿息息相关。我小学读的是“矿一小”,中学读的是“矿一中”,这都是省重点学校,里面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是矿工家属和子弟。
还记得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个矿上发生事故,班里有个女孩子丽丽哭了,她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她的爸爸是矿上的生产矿长,她的哥哥和姐姐都在矿上工作,事发时大哥就在矿井里;小城的北区有一个矿工英雄纪念碑,上面刻着“向李二银学习”——李二银是个英勇的矿工,上高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还在一次课堂上讲起:“塌方了,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扶住柱子,不让它倒,那怎么可能扶得住呢,就这样,被闷在煤堆里。”老师讲着,嘘唏又感叹,而这位英雄的楷模,他的儿女在读小学的时候,跟我们一起穿梭在同一个校园里,相距不远的时候,我和同学会一起静静地拉直视线,看那个年纪略长我们一些的女孩儿,看她跑跳,看她白白净净的容颜……
大街小巷里,跟我日日相伴,天天擦肩而过的,都是矿上的工人们——不是戴着矿灯和安全帽的样子,不是满脸煤灰一口白牙齿的样子,我见到的当然都是他们升井后,干干净净的模样!谁的脸上也没有写着谁是矿工,谁在挖煤,他们安详,他们快乐,他们充满活力!阳光下,树叶都是一样的青翠一片,我们一起穿梭在街巷,我们一起在一个商场逛,我们一起在一个公园游,我们一起生活在小城,在这个刮风会扬起煤尘,在这个平时也很少看到远山的雾蒙蒙的城,当然,我知道他们也会在下过雨之后,喜悦地看——这时候才能看到远山和山顶,相信他们跟我一样,盼望天天都有雨水清洁的城和天和山,还有心上的喜悦,都一尘不染,如那青黛的远山的阳光,纯净的如婴儿的眼眸。
我真的一直都和矿工在一起,衣食住行,密不可分。我早就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拉面,米线,烧饼,油条,豆浆,南瓜粥……在这个馆子,那个饭店,这个早餐摊,那个路边店……高声大嗓地吃,猜掌划拳地吃,默默不语地吃,喜悦安然地吃,匆匆忙忙地吃,徐徐缓缓地吃。
我看着他们,其实离他们很远,我的迟钝和麻木,令我并不了解他们
有些东西是用心看,才能看得到的。我想,无心的我,更多的时候是用眼睛看,看养育我的小城和城里的人们。我看着他们,其实离他们很远,包括我教书,虽然教着这些跟我一样的矿工们的子弟,但我的迟钝和麻木,令我并不了解他们,如同不了解那个有名的哲学命题“认识自己”。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的作文,写着:他要珍惜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爸爸的工作是在井下挖煤,具有危险性。爸爸上班的时候,他总在担心,所以只要爸爸回到家,他就特别享受特别珍惜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光……这段话触动了我,我开始关注班上还有谁,是这样忐忑这样懂事,望着他们的目光,多了一层光芒……
是太阳石的光芒,一直在照亮这个小城。这里的世界,我的生活,大家的生活。我用一种新的目光关注,煤,矿,小城,在我眼里,心上,有刮不尽的风,飘不完的云。
“每当看到坐在马路边端着碗吃饭的民工兄弟们,心就会痛。”
沿着光芒,我在申报“深入基层,扎根人民”创作项目的时候,没有犹豫,报了与我朝夕与共,而我却不曾深入了解的煤矿;来到与我休戚相关,我却不曾切实贴近的工人们中间,《生命册》的作者李佩甫说:“每当看到坐在马路边端着碗吃饭的民工兄弟们,心就会痛。”
我在煤矿蹲点,常常会跟亲爱的工人师傅们一起吃一碗鸡蛋面,看着他们工作服上的煤尘与油灰,看着他们买饭时的选择与犹豫,看着他们大口吃面大口吞饼的模样。我喜欢他们吃饭的样子:衣衫不整的,赤了膊光着脊背,大嚼出声的,喝汤淌汁的,吃着说着抬杠侃大山……豪爽、坦诚,他们的恣意,那般自然流淌。
走进矿上的公共食堂,热腾腾的暖与热扑面而来,食堂里,连排的矮桌椅上,碗碟纷呈,工人们的工装与面孔密密匝匝,涌得眼花缭乱,细细看来,每人面前多是一碗面,或馒头小菜挤在一个碟里,也有加了一瓶可乐或蛋白奶或水果饮品的。
在各个窗口转一圈,我也跟大多数工人一样,点一碗鸡蛋面。点了面,有的工人去别的窗口要了一个矿上有名的特产“大麻花”,也有去旁边小卖部要一瓶饮料,找一个座位坐下等面出锅;也有端了面,坐下扒拉两口,又站起来去买喝的;碗很大,量很足,我打量自己吃不完,不敢贪多,但是看到大多数工人有饮料,我也凑到小卖部窗口,“有酸奶吗?”“没有。”
“没有酸奶”,我心里讪笑地想着,工人师傅得讲实惠,他们得吃顶事的,他们得吃能长力的,他们得干活,得挖煤。
看着炊事员把一根筷子放进正煮着的面里,蘸一蘸,放进她的嘴巴里,替我尝咸淡;又蘸一蘸,再尝一下;然后加一点盐,再蘸一蘸,再尝一下,这一回可以了!盛进大海碗,放在我面前,“好了,端走!”我说:“谢谢!”她有些奇怪地看我,眼神好像在问,谢什么?我笑了,冲她点点头。
选一个没有人赤膊光膀子吃饭的座位,坐下,像我对面的工人师傅一样,开吃,大口往嘴里扒拉!发现边上坐着的老师傅还是有点不自在了,拘谨地捂住夹了菜的火烧,往嘴边送。边上坐一个陌生女性吃饭,他们不习惯吧。女工不下井,不用赶点吃饭。
我快快地吃面,离开食堂,不用回头,也看到工人师傅们最自然的吃相!
以后再去食堂吃饭,我通常会跟“大学生采煤班”的值班大学生一起去,好让我显得不那么像一个异物,好更自在地跟大家一起吃饭,久了,他们也习惯了,习惯我坐在他们身边的座位上,一起吃,一起喝,他们聊他们的大天,互相调侃,说笑话,也有工人会跟我说一句,“俺们工人都这样,别见笑!”其实,我跟工人们一起开心地笑,当他们对着一块鸡翅,把筷子杵断了的时候,当他们添了小宝宝吃喜面的时候,当他们推让喜酒相持不下开始比赛钻桌子的时候……
我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开心笑,一起开班前会,一起上班——只是不能总下井,因为井下没有女工,女性身份的我,下井,是给他们增添麻烦。
和亲爱的工人们一起吃饭,一碗面,一份菜,一碟豆,一杯水……面筋道、菜清鲜、豆味醇厚、真水不香……
我久久不能忘,我跟他们一样,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饿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人生贵在适意,所有的自然之态,是太阳下最美好的“吃相”。这样的吃相,在人世间,真实而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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