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之子

冬天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以下简称塔县),上午10点天才亮。
因为寒冷,街边开店的商贩大多已关门,回到喀什或者更远的内地去了。
整个县城,有一种远在天边似的清冷静谧。
这里地处帕米尔高原,平均海拔超过3000米,边境线长880公里,与阿富汗、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3国接壤,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很多故事都发生在这里。
海拔5100米的红其拉甫边境站上,伫立着新疆海拔最高的国门。
这座遥远的边城,耸立着被誉为“冰山之父”的海拔7600米的慕士塔格峰,塔吉克族传说这是成吉思汗留下的两个脚印。在遥远的唐朝,玄奘取经路过塔县,在冰山之下住过20多天。
一
29岁的阿布都贾米,5年前从广州边防指挥学校毕业,放弃了留在广州工作的机会,回到塔县,工作的第一个派出所热合曼派出所,就坐落在冰山脚下,窗外的风景就是全世界登山和摄影爱好者心中的圣地——慕士塔格峰。
贾米说话不急不慢,声音轻柔,一开始记者以为他是因为紧张,后来他的同事说,贾米一直这样,每天和村民打交道,这样温和的语气让村民不紧张。
贾米的爸爸龙吉克退休前是新疆边防总队南疆指挥部的副主任,他的爷爷卡德尔是塔吉克族第一个大学生,在部队3次荣立一等功,是塔吉克族充满传奇的人物。而贾米的曾祖父阿布力克木,则经历了清末、民国,直到共产党解放了塔县,作为塔吉克族最有威望的族长,阿布力克木立下红色家训:“所有子孙后代一定要爱国守边,跟着共产党走。”
如今,作为家族的第4代,贾米和弟弟夏吾古尼都是喀什边防支队塔县大队派出所民警。
“小时候,我的曾祖父阿布力克木曾带我去看过两处房子,一处是几排又高又大的房子,一处是破破烂烂的矮房子。曾祖父说,解放前,塔吉克人有大房子也不敢住,宁愿挤在破房子里生活。为什么?因为这条古丝绸之路,也是一条强盗之路,安全没有保障,谁也不敢住在好房子里。只有共产党让塔吉克族人有了保障,塔吉克族人把祖国看成是第一位重要的。”贾米的爸爸龙吉克告诉《工人日报》记者,在他的家里,陈列着一只巨大的雄鹰标本,翅膀展开有近两米,“我们塔吉克民族崇拜雄鹰,只有雄鹰能够飞过雪山,而雄鹰飞得再高也要回家。当兵戍边卫国的教育融进了我们家族的血脉。”龙吉克说。
二
“公安边防派出所的民警和内地派出所民警工作内容没什么不同,但我们穿的是军装,还担负着戍边的职责。”贾米说。“塔吉克族有护边守边传统,边境线上的牧民都是护边员,家家都是哨所。派出所民警担负着引导服务牧民的职责。”
每次执行巡边任务,一走就是一两个星期,冬天雪深没过膝盖,大家要手拉着手趟着路走……执行巡边任务,虽然艰苦,却是25岁的弟弟夏吾古尼最向往的事,这总让他联想起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情景。
“电影里的故事就是我爷爷那一代军人的写照。”古尼说话的声音也像哥哥贾米一样轻柔, “弟弟长得跟我爷爷特别像。”贾米说,爷爷长着黄头发、蓝眼睛,穿着军装,瘦削英俊的样子,让人想到前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里的英雄保尔·柯察金。
古尼有一种90后身上少有的沉稳气质,甚至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现在工作的派出所就是3年前哥哥贾米所在的派出所,如今,从他办公桌望出去,慕士塔格峰近在眼前。
2015年8月,塔县农村发生融雪性洪灾,很多民房被泥石流冲毁,古尼和战友赶去救援,听到将要倒塌房子里传出呼救声,古尼身上绑了一个救生圈,顺着声音摸了过去,用手挖了快1个小时,终于把卡在桌角边的老大妈救了出来。
抢险持续了18个小时,古尼和战友们一起救助了300多位村民,200多头牲畜,帮老乡挽回100多万元损失。
“抢险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男孩,惊恐地站在家里的灶台上,一看到我,哇地哭了出来。”古尼说,这样的时刻总让他心痛难平。山上牧民来派出所办事,走的是山路,只能骑马或骑牦牛,下来一趟最快也要大半天,为方便牧民,古尼习惯在户籍室留一盏灯,每天晚上一直亮着。只要有人来,凌晨三四点钟,他也会立刻爬起来,遇到路途远没地方住的,就留他们在所里过夜。
工作短短3年,古尼已经荣立了一次个人三等功。
三
贾米工作中曾经有过一段焦虑和压抑的时期。
回塔县工作了3年的时候,一位广州军校的同学到新疆出差,特意辗转颠簸地到塔县来看他,临别时问贾米,“你是咱们班最优秀的同学,难道真的就在这么荒凉的地方,默默地干一辈子吗?”
广州离塔县有6000多公里,从高楼林立的都市回到连一栋两层楼都没有高原边城,支撑贾米的,是建设家乡的信念。可一段工作下来,似乎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同学的追问刺痛着贾米的心。
“这个时候,我最想念爷爷。”贾米是爷爷卡德尔的长孙,从小是爷爷把他带大的。
“爷爷经常摸着腿上的伤疤给我讲他的故事,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像他和爸爸一样,当兵,为祖国奉献。”贾米说。
困惑缠绕着他。利用放假的时间,贾米从塔县出发,坐2个小时汽车,再骑马6个小时,来到瓦罕走廊上的中阿边境,爷爷卡德尔生前在这里刻过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我的一生无怨无悔,望我子孙守边爱国一辈子。”
“站在石碑前,我默默想了很久,前辈那样优秀,我一定要更努力工作。”贾米说,从那时开始,他内心平静了,再不去想回到家乡是不是值得这样的问题了。“我们一家4代当兵守边,这是家族的光荣,更是我的使命。”
为了帮助牧民增加收入,当地政府投资推广温室大棚种植蔬菜。但村民没人愿意尝试。兼任村党支部副书记的贾米,于是把7个大棚全部承包下来,花钱买塑料薄膜、种子和肥料,然后说服7户牧民让他们来试种,“挣了钱全归你们,赔了算我的。”牧民说不懂技术,贾米说:“我教你种!”
牧民从种菜中尝到了甜头。
为了让村民及时了解党的新政策和国家的新形势,贾米带动村民一起开办了“爱民图书室”、建起了微信群。
四
2014年8月11日,贾米和美丽的古丽巴尔结婚了。
他工作过的两个村子的村民都来了,人们按照塔吉克族的习俗,带着馕、红布和枕头前来道贺,龙吉克家宽敞的院子里,人坐得满满的,“那天来的人太多了,光接亲的车,就有81辆。”贾米说,当天,他们家共宰了11只羊和1头牦牛来招待客人。
一位生活特别困难的村民两手空空地来了,不好意思地对贾米说,他拿不出什么贺礼,但即使这样也要过来祝贺,以感谢贾米对他家的帮助,“我为你唱首歌吧!”他对贾米说。
歌声响起,能歌善舞的塔吉克人打起手鼓、吹响鹰笛,跳起了热情奔放的鹰舞。
幸福的时刻,贾米想起从广州刚回塔县的日子,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早早地爬起来,站在院子里等待日出。
“太阳的第一缕光是照在慕士塔格峰上的,冰峰被照得通红。这个时间会持续很久,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流泪。”贾米说,“慕士塔格峰被塔吉克族人视为精神象征,雪山象征着纯洁,信念的纯洁。名利并不那么重要,我的信念是,像前辈那样,为祖国奉献。”
(制图美术:赵春青 图片摄影:李康强)
高原上纯洁的灵魂
■李元程
雪山 对于人来说代表着什么?
在拍摄过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塔县采访,我问年轻的塔吉克族民警贾米,他略作思考之后回答,雪山代表着纯洁。“信念的纯洁。”他补充道。
“那么你的信念是什么?”我问。
“为祖国奉献。”
贾米的回答,落在了我心里,为此想来想去。
从塔县开车2个多小时,就到了海拔5100米的红其拉甫边境站,这里伫立着新疆海拔最高的国门,站在这里,才体验到“祖国”离我只有一扇国门的距离,穿过去,就离开了祖国。
在这个离蓝天很近的地方,走得快一点就会气喘吁吁,待得时间长一点,就心跳加快头重脚轻,边防站的教导员说,他已经在上面连续待了7周了,“没办法,工作离不开。”
跟前几代守边人相比,现在边防站的条件已经改善很多,战士们甚至在生活区搭起了温室,种上了蔬菜。
但是,条件再改善,也跟贾米可以留下来工作的广州无法相比。
我问贾米,6年前,当他军校毕业,从广州回到塔县,一路上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他说,广州距离塔县6000多公里,但这只是空间上的距离。7月,高原已经绿了,开了很多野花,整个县城没有一栋楼房,全是低矮的平房,只有慕士塔格峰高耸入云,“没有哪一座高楼能高过它。”
刚从广州回来的时候,贾米每天都会早早起来,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等待日出,等待第一缕阳光照在慕士塔格峰上,那时,整个冰峰变得通红,那一刻,望着被塔吉克族看作精神象征的雪山,他总会因为感动而情不自禁地流泪。
塔县至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走进任何一家土墙垒成的院子,屋内墙上都挂满了家里女人一针一线绣出的艳丽布围,烧得红彤彤的火炉,会烤热从寒风中走来的人的心窝,热情的主人倾其所有招待客人,几杯烈酒下肚,人们会乘兴打起手鼓,吹奏鹰笛,模仿雄鹰展翅跳起鹰舞……
对比城市生活,我们开始认识到,物质让生活越来越富足的同时,也越来越多地侵蚀着人们的幸福感。幸好,贾米的归来,让我们重新注意到,在世界上不断有拔地而起的高楼的同时,在遥远的地方依然耸立着雪山,向人们传递着“纯洁”的启示,让心灵远离各种阴霾,干净地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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