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处安身,一个后继无人
当袖珍人遇上皮影戏

一名袖珍人正在练习皮影戏。 本报记者 王伟伟摄

袖珍人正在向皮影老师学习如何刻皮影。本报记者 王伟伟摄
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活着》里,葛优饰演的徐福贵,大半辈子都靠皮影养家糊口。在北京圆明园南门附近,也有一个龙在天皮影剧团,以皮影维持生计。
特殊的是,这个剧团里的演员,是92位长不高的袖珍人。
在相遇之前,一个是后继无人,深陷困局;一个是无处安身,饱受歧视。袖珍人与皮影戏的相遇,让小小的传统艺术在日新月异的社会多了一些延续的可能,也让小小的身躯在庞大世界暂时有了安身立命的倚仗。
自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活着》里,每当福贵的皮影班子在镇上演出,台前幕后都挤满了看戏看到出神的孩子。出生在内蒙古农村的林中华,小时候也是这群孩子中的一员。
大学毕业后,林中华做过行政,当过编辑,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热爱的工作。2006年,他离职创立了龙在天皮影剧团。“一方面我从小喜欢皮影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看到这门艺术越来越式微,想要为此做点什么。”
福贵当皮影班主,一套皮影,几个帮手,搭上台子,观众自然就来了。但在21世纪当班主,却没那么简单了。
诞生于两千多年前的皮影戏,如今唱的人越来越少了。林中华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河北、内蒙古等地找来了12个老先生。然而,这些老先生一张口就是汉代、唐代的老影戏,台下的小孩子听不懂,想要学皮影的年轻人也不喜欢,招不到徒弟。观众不爱看,又后继无人,林中华这个戏班子,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2002年,还是编辑的林中华曾偶然采访了一位名叫吴小莉的袖珍人,报道她设立爱心热线帮助其它袖珍人的故事。
像吴小莉这样的袖珍人,全国超过700万,散落在全国各地。由于小时候缺乏生长激素,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这些袖珍人身高大都在140厘米以下。“缺少生长激素,如果及时发现是有可能治愈的。但因为各种原因,他们都被耽误了。”林中华说,由于身高原因,他们一般都很难找到工作,加之公众对该群体的不了解和不认同,也面临着严重的社会歧视,常常被老百姓称作“小矮子”。“有的做散跑的歌手,有的在餐馆端盘子,有的在街头流浪,有的在夜总会工作。”
想到袖珍人的身高演皮影非常合适,林中华便重新与吴小莉取得联系,请她帮忙找学徒。接到林中华的电话时,正好有几个袖珍人请吴小莉帮忙找工作。就这样,袖珍人开始进入龙在天皮影剧团。2008年,林中华把剧团改名为“龙在天袖珍人皮影剧团”。
今年26岁的贾盼是该剧团的一员。初中毕业后,她参加电脑培训,想靠此找一份工作。但她当时身高只有1米1,很多人把她当成五六岁的小孩,根本找不到工作。2009年,听说有专招袖珍人的剧团,贾盼感觉自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不仅人袖珍,声音也奶声奶气地,像个五六岁的女孩。
2009年,冯波才刚刚从陕西的一家医科大专院校毕业。当时还不到1米4的他,因为身高原因在找工作时也频频碰壁。“按你的身高,连手术台都没法上”,每到面试环节,医院的招聘人员就对冯波连连摇头。最后,家里拖了关系,才让冯波到一家乡镇医院做内科主任助理。
有了工作,冯波的烦恼远远没有结束。他写的医嘱,病人要拿去问其他医生;宁愿让护士打电话给没上班的医生,也不愿咨询正在值班的冯波;最夸张的一次是,冯波坐在办公室里,病人进来就直接问:“你爸爸呢?”
“我被他们当成医生的孩子了。”冯波回忆起往事,不禁苦笑起来,他停顿了会儿又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几乎没有病人愿意信任我。”
所有都得从零开始
2010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告诉冯波,北京有一个袖珍人皮影剧团。在医院干得不顺心的他,不顾家人的反对,自己偷偷买了一张火车票来到了北京,“只是想在这里找到同类。”
12月22日,记者来到“龙在天袖珍人皮影剧团”,当天正好是剧团春晚排练的日子。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大概会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儿童剧团:在台上台下穿梭忙碌的团员,都只有普通7、8岁小孩的身高。
趁着排练的间隙,冯波到道具室刻起了皮影。每天早上7点半,冯波和他的同伴会从集体宿舍出发,来剧团接受训练。从唱腔、舞蹈到耍皮影、刻皮影,他们样样都学。
同样是被生活所迫拿起了皮影的操作杆,福贵是从小浸润在皮影戏中,能弹会唱。但所有的袖珍人,都得从零开始。刚来剧团时,来自农村的冯波既没看过皮影,也没学过唱歌,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放开嗓子唱唱词”。其实这并不是冯波一个人的问题,来到这个剧团的袖珍人大多来自农村,总觉得艺术,“那是城里的孩子才玩的”。
除了唱词,从2008年开始就在剧团里当皮影老师的刘立新觉得, “手小、力气小。” 才是袖珍人演皮影的最大阻力。贾盼张开自己和小孩子一样大小的手说:“高个子的人手里拿四支操作杆没问题,但刚开始我根本就拿不住,更别说花力气灵活操纵了。”为了练好入门的基本动作,贾盼整整花了3个月的时间。
但经历了最初的磨合期,无论是袖珍人自己还是林中华,都发现皮影戏与袖珍人是彼此适合的搭档。在戏台幕后,正常身高的艺人往往要弯腰低头才能操纵皮影,袖珍人却可以自如地站着;冯波还颇有几分得意地说,在室外演出时,太阳光会把高个子的影子投在幕布上,但袖珍人就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更让林中华感到惊喜的是,剧团新排的剧目不仅受到年轻观众的喜欢,而且当来看演出的小朋友发现表演者“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时,会对皮影戏表现出更大的兴趣,“小朋友们都愿意跟着袖珍人‘玩’皮影”。
这里没有歧视和非议
一箱皮影,让福贵甩掉了地主帽子,在动荡的时代里安生立命。一个皮影剧团,也让这群袖珍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社会。
据林中华介绍,这些袖珍演员们吃住都由剧团统一管理,工资依资历和贡献而定,平均工资2500元左右。来到剧团第5年的冯波,已经能熟练演出一场精彩的皮影戏了。 “现在,在外面还有观众会认出我呢!”冯波的笑中还带着一份羞涩。皮影戏带给袖珍人的不仅是稳定的收入,还有被认可和尊重。“这里不限制身高,不用抛头露面,也没有非议和歧视。”
通过互相介绍,越来越多的袖珍人加入到这个剧团。现在,整个剧团的袖珍人已经有92个;除了北京分团外,还在山东、上海等地有了分团。
表演节目、搬道具、维护排练秩序,袖珍人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见记者一直站着,冯波一边接受采访,一边还搬来了椅子。他的动作麻利而自然。
以前,贾盼以为长不高的人只有自己一个。在“龙在天”,她第一次有了不用“仰视”的朋友和恋人。今年9月底,贾盼和冯波结婚了。在剧团里,像他们这样因为皮影走在一起的袖珍人已经有12对。在这个皮影搭建的共同体里工作、生活,他们也拥有了常人所拥有的“社会”。
现在,冯波每周都要去剧院附近的一所小学给小朋友上一节皮影课。跟剧团合作开设皮影课的小学,已经有15所了。“学得快的孩子已经可以演一些基本的剧目了。”冯波说。
对冯波和贾盼而言,剧团不仅仅是一个谋生之地,“还见证了我们的爱情,留下了我们所有关于美好的回忆。”尽管喜欢这里,但一直呆在集体宿舍,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以后还是会回陕西老家的。”尽管在离开了这个小共同体后,冯波也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否已经准备好接纳我们?”
举手、摸头、挥舞……采访结束时,在剧院空荡荡的儿童乐园区,一个刚来不久的袖珍女孩,双手操纵着一块半透明的皮影人,动作还依旧生涩、笨拙。但至少在这里,小小的袖珍女孩和她手里小小的“皮影人”,暂时得以相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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