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光明,世界便光明
章江与贡水,沿自己的河道蜿蜒流淌,奔流到赣州,分别由西南和东南,轻轻拥抱了这座千年古城,便交汇到一起,催生出烟波浩渺的赣江。
隔山跨城,章、贡两江爱慕着、惦念了上千里,相拥在一起时,飞溅的激情推涌着赣江涛涛北流,更点燃了文人骚客的悠悠情思。这样的地方,怎能没有名胜?这样地界上的山水、城池,怎能没有传奇?于是,登八镜台,观两江会,倚栏说掌故,就成游历赣州之必到一站。
赣州古称虔州。八境台位于城东北隅的宋代古城墙上,历史记载,为北宋嘉祐年间、孔子第46代孙孔宗翰任虔州知军时修建,距今近千年。几经焚毁,几经重建。如今凭江而立的三层仿古楼台,琉璃盖瓦,飞檐斗拱,再建于上世纪80年代。
当年,八镜台建成后,孔宗翰随性风雅,将台上所观之景描绘成画,并请苏东坡题诗。孔家后代、名臣之子的面子不薄,大文豪文笔轻挥遂作《虔州八境图八首并序》。据传,这是中国历史上“城市八景”概念的滥觞,此后,景色秀美之地,若凑不出十个、八个画画吟诗的景致,难免愧对风景。而后,此风泛滥,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总结为“十景病”:“沉重起来的时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县志,这一县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远村明月’‘萧寺清钟’‘古池好水’之类。”
读到此处,每每掩卷暗想:如果鲁迅先生到过赣州,或是先生知道此风始于东坡,他的笔端还会飞出如此刀锋抑或是收回锋芒?
时光荏苒,赣州八景新老更迭,始终不变的是郁孤台。“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辛弃疾“借水怨山”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让郁孤台的盛名不胫而走,真可谓“楼以诗显、诗以楼传”。“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国家兴亡的慨叹,正是豪放词人“郁结古今事,孤悬天地心”的最好写照。
下郁孤台、出八镜台,沿宋城墙前行。左边贡水静流,江面渔舟点点,江边树影婆娑,水清树绿,轻雾徜徉;右边宋城墙高耸,古朴逶迤,或轻或重的苔迹印染着青砖,砖缝里间或冒出丛丛小草,随风飘舞。
八镜台下,曾与砌在城墙里刻有“熙宁二年”字样的铭文砖有一眼之缘。近千年的岁月瞬间穿越:作古已久的制砖人,1069年放下模具时,能想到900多年后,有人迢迢千里,来此只就为看它一眼吗?
远远地,又出现古人与今人的“对眼”处,那条宛如游龙横卧江面的就是遐迩闻名的赣州古浮桥。走近才发现,百条小木船借缆绳肩并肩跨江排列,木板铺设船上就是桥面。水有多深、桥有多高,迈步上去,晃晃悠悠中,时光似乎倒流到浮桥初建的南宋乾道年间,洪迈任赣州知军时。
小舟环扣,串联起800多个春秋。洪迈之名在此地一直为桥托载,然赣州之外,他或许更多因毛泽东而被人知晓。《容斋随笔》是主席钟爱一生的枕边必备书,不论是戎马倥偬时,还是和平年代后;主席在世时读的最后一本书也是它。其作者,就是洪迈。
铺路搭桥,从来都是古人为官或富甲一方时,造福百姓的要事,而著书立说,更是有心者流芳百世的途径。如今我们无从考证洪迈修桥著书的初心,但有一个人的心思却能断定,那人就是明代大儒王阳明。阳明先生从小就立志成圣,曾用“格竹子”的方式力行“格物致知”。他后来确实跻身儒家四大圣人之列,流传后世的《传习录》等重要著作,均在赣州刊印,心学之业,奠基于此。
“龙场悟道”之后,朝廷重新启用流放贵州的王阳明;后来,粤赣起匪患,纷扰四方,他被委以重任,巡抚南赣。视察军情、运筹帷幄时,阳明先生在哪个时点站上建春门城楼眺望浮桥,与洪迈隔着时空相遇,我们无从得知,但赣州崇义县则确实为王阳明奏请朝廷特设,以“崇仁尚义”之意取名,这是他独为赣州留下的遗产之一。
作为军事家的王阳明,平息匪患的征伐中所向披靡;作为哲学家及思想家的王圣人,他反省内心,发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感叹。在赣期间,王阳明讲学传道,盛况空前。史料记载,濂溪书院和阳明书院常常座无虚席,连围墙上都聚满了人,且倾城谈论阳明学。
“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为核心的心学思想,影响后世至深。教育家陶行知为奉行“知行合一”而改名的佳话,流传甚广。在日本,阳明学一度被奉为“显学”,是明治维新的精神资源之一。一段时间,东瀛国几乎人手一册《传习录》。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用这首诗总结自己的思想。深受教化的赣州人,则秉“良知”施“善行”。
香港同胞饮用水之东江源头,在赣州安远县的三百山。“东深供水工程”于上世纪60年代全面启动,为实现“裨我同胞,福祉绵长”良好愿望,当地“壮士断腕”,“封山弃矿”“不狩不伐”数十年。
“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阳明之言鼓舞过太多求索之人。“南镇论花”的故事流传甚广。游南镇时,朋友指岩中花树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阳明先生答:“你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此心光明了,世界便一同光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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