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未婚的年轻法官助理，自进入法院工作以来，我和法官一起接触了大量的离婚案件。

离婚，是大家曾经不愿说到，却又越来越多地听到、见到，甚至被很多人亲身遇到的事情。

如果电视台只播出法院各类案件庭审过程的话，相信离婚频道的收视率必然是“极高的”。离婚案件以其故事性强、八卦等级高等特点牵动目光、引人入胜，那些一波三折的“乡村爱情剧”和“都市情感剧”在真实的案件中活生生地上演着。

案件中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和不同的结果，给我这个特殊的旁观者和案件参与者带来了很多困惑，牵引着我的思绪在法律与道德、人生与伴侣、物质与精神、忠实与背叛、无私与贪婪的衡量中游走。也使我不断地思考，究竟如何去做，才能实现既最准确地适用了法律、又最大限度地尊重了男女双方的情感，也最真实地反映了法官的价值判断？

困惑一：

几十载夫妻说离就离

我们“司法为民”了吗

原告老大爷今年85岁，虽然肌肉健硕，但听力很差，“自己写字基本靠抖，律师与他交流基本靠吼”。被离婚的老奶奶74岁，虽比老大爷年轻，但身体十分虚弱，近几年一直住在养老院里。

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与老大爷的律师、女儿一道，对老大爷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立体化的劝说，不知是由于我们方式方法不得当，还是老大爷听力不好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啥，结果是老大爷越来越激动，声称此婚不离、死不瞑目。我们顿时偃旗息鼓。

风风雨雨数十载，在最需要相互搀扶的年纪，老大爷为何如此坚决地要离婚，况且老奶奶本来就不住在家里？老大爷始终没有明确表达自己要求离婚的确切理由，只是他女儿告诉我们，猜想父亲可能想和母亲离婚后，找个保姆照顾他，但这也仅仅是她的猜想。

正当老大爷誓死要离之时，老奶奶以“生死相依”之势进行了回击。向法庭提交了亲手写就、长达十页纸的个人意见，详述了当年20岁出头的她，顶住全家反对的压力，放弃优越的北京生活，义无反顾地跟随丈夫投入到祖国南部的建设当中，在举目无亲的异地结婚生子，数十年后几经辗转才回到了北京。

千言万语，听得法官泪眼模糊；万语千言，老大爷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这已经是老大爷第三次起诉了，老奶奶最终选择了让步，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好几年没相见的老大爷随女儿一起去养老院看一看她。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看着拿到离婚调解书时高兴得像个孩子的老大爷、面对老大爷的连声感谢，我们困惑了——我们真的为此刻无比兴奋的老大爷做了好事吗？我们真的对现在极度悲伤的老奶奶做了错事吗？我们司法为民了吗？我们公平正义了吗？老大爷得到自由了吗？

困惑二：

凤凰男孔雀女“渐行渐远”

如何让他们能“不忘初心”

原告王鹏出身偏远农村，是标准的凤凰男；被告李华自幼家境殷实，是典型的孔雀女。共同的生活逐渐抹平了两人在各方面的差异，如今却因李华怀疑王鹏有外遇而不断激烈争吵，走到离婚边缘。

十年寒窗，知识改变了穷小子王鹏的命运，不仅得到了李华不顾父母反对的爱情，还成了周围人羡慕的成功人士。成功男人的背后需要一个伟大的女人，还有什么比相夫教子的女人更伟大呢！李华自觉退居二线，改行洗衣做饭。

星移斗转，岁月把丈夫推向人生巅峰，也把昔日女神拉下神坛，更把年轻貌美者引入王鹏的社交半径之内。李华越怀疑，王鹏越不想解释。

法庭上，李华难掩伤心的泪水，不禁反复讲述自己为了和王鹏在一起所承受的来自父母反对的压力和一路白手起家的艰辛。

等到丈夫可以赚钱养家，妻子不再貌美如花，两人却在法庭上闹得不可开交。由于妻子不想离婚的坚决和丈夫希望离婚的牵强，法官第三次判决驳回王鹏的离婚请求，希望再给双方最后一次原谅对方和改变自己的机会……

不管是因为王鹏偶尔“看见漂亮妹子，忘了老婆孩子”的把持不够，还是由于李华终日无端猜疑，在对丈夫的依赖中逐渐失去了自信和自我，在这段婚姻仍然有药可救之时，我们都希望双方趁还未相隔太远，回首初心，或许可以不再于法庭相见。

困惑三：

年纪轻轻把婚离

谁最该伴娃成长

恋爱时，年龄不是问题；结束时，离婚不分年龄。小飞与小芸，年轻又端庄，多金又健康，双方要离婚，今后路还长，谁伴娃成长，确实难衡量。

话说这小飞和小芸年龄比我小好几岁，两岁多的小女儿也漂亮可爱，就是这么两个“生产抓得早、搞得好”的年轻人，均称共同生活已经无法继续，小女儿的存在是两个任性个体之间的唯一衔接。

为了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双方展开了多轮较量，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我家经济条件好，你家是农村的；我有硕士学位，你才高中毕业；我爸妈身体健康能够照顾孩子，你爸妈身体不好需要别人照顾；我家附近幼儿园环境很好，你家周边人太杂素质很低……几番攻防转换，法官从中斡旋，终于在绝望中找到了希望：孩子主要由女方抚养，男方在女方家附近租住房屋，女方同意男方随时探望孩子并保证除特殊情况外，男方可于周末将孩子接到自己家看管。

小飞的妈妈在法庭上不断给小芸道歉，虽然婆媳相处很好，但也实在管不了自己的儿子。有了孩子之后，小飞却“依然没长大”，总在外面和哥们儿喝酒鬼混，彻夜不归时多，清醒到家时少，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小飞与小芸都还年轻，还有很多可以选择的机会，可能并没觉得这是件多么值得难过的事。可我不禁想到了他们的孩子，如今两个人抢孩子抢得激烈，但当他们都找到新的归宿，组建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时，希望眼前的这个小宝贝不会被他们视为新生活的负担。

艺术源于生活，生活也是艺术。当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升级为案件中的悲欢离合，法庭便真的好似一个舞台。而法官的任务，是以事实和法律的标准去评判这个故事，让他们在固有的规则里，以该有的方式收场，或好聚好散、或破镜重圆。

不论是老大爷、老大哥抑或小兄弟，我没有资格评论他们选择离婚的对与错，只是我所亲历案件中的那些被忘了的爱情、被孤单的对方、被影响的孩子和被分割的家庭在提醒着我们，该给那些自由增添一份责任的重量。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