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良英和她的维吾尔族弟弟
尤良英和麦麦提说话,旁人看来特别有意思。
尤良英对别人说话,是“川普”,又快又急,带点重庆口音。
唯独对麦麦提说话,一转就变成了地道的重庆话,夹杂着时时蹦出来的维吾尔语单词。麦麦提也操着浓重新疆口音的普通话,维吾尔语也间歇出现。
汉族人听了他们俩说话,摇头:听不懂。
维吾尔族人也摇头。
但两个人竟能交流自如,毫无障碍。说到高兴处,尤良英张开嘴巴哈哈大笑,麦麦提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小弯弯。
尤良英,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师阿拉尔市十三团十一连一名职工,女,汉族。
麦麦提,全名麦麦提图如普·穆萨克,新疆和田地区皮山县木奎拉乡达里格村村民,男,维吾尔族。
两个人的家,隔着全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
“收账”
10年前,尤良英连拖拉带比划,将路上偶遇的麦麦提招回家,成为全连第一家使用维吾尔族工人的承包户。
新疆的棉花产量,占全国产量的60%。每年秋季棉花成熟,在农户自己无法完成采摘收获任务的情况下,需要招收很多外来人员参与。
这是新疆独有的现象。
这些工人有个好听的名字——拾花工。麦麦提就是尤良英家的拾花工。
第二年,尤良英第一次去了麦麦提家。用她的话说,是为了“收账”。
之前,尤良英接到了麦麦提的电话。她依稀记得那个曾为她家拾花的维吾尔族工人,却连长相和名字都有点模糊。
10年后,尤良英仍然记得那个电话,看到别人用文艺演出的形式表现这一段,她在台下小声嘀咕:“不对,当时他是哭腔。”
当时的麦麦提站在和田的医院里打电话,帮忙拨通的医生告诉尤良英,这个维吾尔族大男人躲在角落里落泪,左边一个娃娃,右边一个娃娃。
手术室里躺着大出血的老婆,麦麦提已经借遍了所有的亲友。
拾花工与雇主的关系,已经随当年产棉季节的结束而结束。但尤良英过不去良心的坎:那是一条人命啊。
她背着家人借给麦麦提1万块钱。尤良英家当年三分之一的收入。
新疆好大,尤良英到麦麦提家,坐了两天的汽车。
辗转两天终于到了麦麦提家,尤良英的心凉了半截。
旧房子,杨树枝和黄泥糊成的墙。
麦麦提的父母、妻子都有重病,妻子姐姐家连同麦麦提家共7个孩子要抚养。
尤良英回忆说,“整个家当还值不了100块钱,我的1万块钱肯定是打水漂了。”
她先被贫困惊呆了。然后又被热情惊呆了。
麦麦提从大半个村里借来面、肉做成馕和烤肉,尤良英面前摆了一堆“众筹”的最好吃食,村民们围着尤良英跳起了维吾尔族的舞蹈麦西来甫。
麦麦提3岁的女儿光着脚站在一边,捧着块光光的骨头吮着,眼神片刻不离那堆烤肉;另两个孩子抓个土豆,远远地吃着,小眼睛们也盯着那堆香喷喷的肉。
当妈的人,怎么能看不懂那样的眼神?再香的肉,尤良英也咽不下去了。
尤良英受过苦。在她印象里,天上雨下多大,她家屋里就下多大。
12岁那年的大年初二,父亲去世,仅留下2公斤稻谷。
一个赶集日,尤良英和弟弟一直站在路边,等着母亲。母亲再没有出现。带着9岁的弟弟,尤良英靠乞讨、给邻居割草放牛换口饭吃。
尤良英把烤肉端到了孩子们面前。
那一刻起,尤良英脑子里根本不想钱的事情了,就想帮助他们一家怎么过得好一点。不久,麦麦提带着20多个亲友来到尤良英家里,成为十一连的“编外职工”。
磨合
“别看今天我们相处这么融洽,当初可没少‘打架’。”尤良英突突突地说,麦麦提呵呵呵呵,笑。
那时候,麦麦提只知道自己家里穷,尤良英却知道为啥穷——种地没技术、花钱没节制,干活太随意。
每逢巴扎日,麦麦提扔下工作,与朋友结伴上街。哪怕是吃个凉粉,也要玩一天,然后把挣的工钱全部花掉。
尤良英心里急,脸上不敢急。看他们歇了一会,尤良英就过去,像哄孩子一样,“可以起来了吧?可以劳动了吧?”
麦麦提拾棉花,与尤良英不一样。
尤良英双手左右开弓,抓着棉花的手直接塞进腰里围着的花包中。
麦麦提一只手摘棉花,然后交到另一只手,再把一把棉花塞进腰间,效率明显低一截。
尤良英反复纠正,麦麦提还是不改,尤良英气得啪啪地打,打他的手。
麦麦提生气了。他把砍土镘往地里一甩,再也不干活了,用简单的汉语吼着:“不劳动!”
尤良英有办法。
她快手快脚地摘了一大捧棉花,捧到麦麦提面前,“白白的,好好的棉花,要不要?”
这些由尤良英采下的棉花,工钱算在麦麦提头上。
麦麦提笑了,伸手去接。
事后,尤良英说,只要他接,就好,说明麦麦提愿意挣钱去改善生活。
这个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的女人,不知道哪里来的管理学知识。先是提升了“激励机制”,规定“捡棉花超过50公斤额外奖10块钱”;再是改进了“团队建设”,不管汉族还是维吾尔族节日,都给买面买肉。
慢慢的,麦麦提不仅越捡越快,而且也逐渐适应了捡花季紧张的工作节奏。
“阿佳,谢谢你。”阿佳,在维吾尔语中是姐姐的意思。这个称呼一直保持到现在。
技术
麦麦提逐渐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再满足于只是拾花。
尤良英在田间操作,他慢慢凑过来看。尤良英实在高兴坏了,“你想学吗?”
麦麦提要来种子,把尤良英的种植方法完全“复制”到皮山,结果当年棉花亩产量就翻了两倍。
看到兵团调整种植结构、开始建枣园,麦麦提又萌生了回家种红枣的想法。在尤良英的建议下,麦麦提在皮山试着种下10棵枣树、14棵核桃树,结果全部成活。
尤良英夫妇揣着5万元来到皮山帮着建果园,麦麦提却犹豫了,万一不挣钱怎么办?
“有我做你的后盾不用怕。”尤良英拍着麦麦提。
教枣树修型,麦麦提一剪子下去,剪掉的是果枝。眼看着一根根不该剪掉的枝条掉下,丈夫直跳脚,背着麦麦提使劲跟尤良英比划。无奈之下,尤良英只好把丈夫支走。
麦麦提到底剪坏了多少树?
尤良英笑,两个手指伸出来——两亩地。
“这个技术确实太难了,但我觉得一切付出都很值得。”站在麦麦提今天硕果累累的枣园,尤良英很自豪。
麦麦提越来越刻苦。汉字不认识,他把一大包肥料标签一个个收好,各种颜色的分类,放多少肥料,各多少种,他背。
尤良英会设题考麦麦提,4亩地的棉花要施多少肥?什么肥?什么时候施?6亩地呢?
麦麦提非常聪明。2014年拾枣,他发明了用鼓风机把枣吹到一起的办法,相比过去用扫帚扫,速度既快,又避免红枣的损伤。
2014年,麦麦提的30亩桃核、红枣丰收,不仅盖起了5间水泥砖房,还添置了洗衣机、冰箱。
友谊
尤良英和家人一直觉得,帮麦麦提只是生活中很平凡的过往。
直到去年一次参加连队的演讲比赛,别人才知道其中的故事。
尤良英坚持认为,这是她和麦麦提双向努力的结果,不光是她单方面的帮助。
尤良英的婆婆说,麦麦提干活很卖力,每天晚上,都会主动替他们扛棉花、倒棉花,常常忙到深夜才休息。
尤良英的丈夫说,麦麦提很乐于助人,无论是汉族职工,维吾尔族拾花工,还是皮山的乡亲,只要别人有困难,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尤良英的邻居说,麦麦提非常忠诚,连最苦最累的冬灌都包了。冬天,阿拉尔的棉花地已经是摄氏零下几十度,寒风刺骨。麦麦提不分日夜在地里,连着浇一个星期的水。
十年往来,不仅尤良英和麦麦提情如姐弟,尤良英的家人也把他视为亲人。
尤良英70多岁的婆婆,在家门口摆上缝纫机给麦麦提补衣服,结果过路的维吾尔族工人看见了,都过来缝缝补补,最后排起了二三十人的长队。
婆婆用两天时间给他做了一双布鞋。麦麦提高兴地说,这是妈妈给我做的。
鞋已经做了6年,但他一直舍不得穿,偶尔拿出来掸掸灰尘又放进柜子里。
周围的人也目睹着尤良英和麦麦提的友谊。
兵团的一位领导说,尤良英的脚骨折,跛着一条腿去皮山。车子刚站住,第一个冲过去的就是麦麦提,他直接把尤良英背了起来。
背到屋子里,坐下。麦麦提把尤良英的脚放在自己身上,轻轻摸着,“姐姐的脚一定很疼吧?”
麦麦提的维吾尔族邻居,一个个过来告诉尤良英怎么护理,用土盐,用蛋清……
领导感叹,那感情,真不是装出来给谁看的。
2015年4月,麦麦提不声不响地在尤良英房前的菜园里种下了两棵桃树、两棵李树。尤良英笑话他说,这么小的树苗,什么时候才能吃上果子啊。麦麦提笑了笑,没有吭声。
记者问起,麦麦提说,我已经在这里和姐姐一家共同劳动生活了十年,有一天如果我不在了,这几棵桃树和李树可以帮我守护他们。
麦麦提的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边,尤良英的家,在沙漠北缘。
从2007年开始,从尤良英的家乡阿拉尔,到麦麦提的家乡和田,一条沙漠公路建成通车,全长400多公里。
路虽然远,一直向前走,沙漠总能穿过。
沙漠公路的两旁,顽强地生长着耐旱的植物,每个春天,都能带来它们的绿色。
(据新华社北京9月16日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