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那个啃着鸡爪的享福老太太,已经完全对上了眼前这个在好玩的性格后有许多沧桑,在许多沧桑后却依然好玩的、傻傻而天真的银发母亲。
另一面的闵惠芬

演出中的闵慧芬

刘炬剧照
见到闵惠芬的第一面,是在国际航班上。
2001年农历小年夜,飞往维也纳的汉莎航空人满为患。因为第一次大规模开赴欧洲,上海民族乐团的演奏员大多兴奋而好奇地在汉莎航空的机舱里交流着感受。跟我隔着走廊的斜前方坐着一位老太太,却早已换好了宾馆用的轻便白拖鞋,不紧不慢地拿出小塑料袋,兜住边缘,气定神闲、又不扰他人地享用着自制凤爪。
看那样子就想象得出鸡爪有多好吃,还没分发到飞机餐的我咽了下口水。忽听前排演奏员回转身跟老太太嬉皮笑脸打招呼,都喊“闵老师”。闵惠芬毫不见外,伸出塑料袋示意对方分享一个鸡爪,笑得眯起了眼睛。“这老太太会享受日子,可是,这哪有二胡大师的范儿啊。”我心里有点疑惑。认识闵惠芬后我才理解,她经常出国演出,机舱10个小时苦熬是家常便饭,居家的范儿,让她感到自在、舒适。
大年夜的维也纳金色大厅舞台,爱啃鸡爪的老太太用毫不含糊的《赛马》,抖落出二胡大家的范儿。演奏时她信马由缰,谢幕时她一派轻松,嬉笑里看着倒似乎带点嘲讽劲儿,“你们勿要瞎起劲,听得懂伐啦?”好像就这个意思。
我当时看得激动又疑惑:可亲可敬的老太太范儿,不露山水、不迎不媚、不威不躁,只把两根弦“抖”得荡气回肠,这老太太,有意思!
2003年,因为操刀名人采访,闵惠芬再入眼帘。老太太随和,我也就肆无忌惮。当时切入采访角度的“妖点子”是,让她把已是中芭交响乐团首席指挥的宝贝儿子刘炬喊回来,“扯”在一起,给我当一回“母子档新闻专访”的活道具。
老太太很爽快地接招,并笑嘻嘻地补上一句:“到刘炬家来,我们包馄饨,你一起吃!”
三四斤皮子,和好了菜肉馅,闵惠芬用圆圆粗粗的手指拿捏出一个个小猪似的馄饨,惹得忙着在一边拍照的我,又偷咽下几口口水。30出头的刘炬不习惯于这样的“摆拍”,腼腆而少言。老太太却毫无镜头障碍,松弛快活,包着包着就忘乎所以,开讲故事。
于是,我见识到了一个别样的闵惠芬——
1970年代,还待在中国艺术团的闵惠芬常住北京,上幼儿园中班的刘炬被扔在南京外公家。毕竟是自己的独苗一根,哪怕是短暂探亲,闵惠芬都会抱着刘炬上街转悠。有一回,小刘炬在她怀里看着穿梭的车流,忽然兴奋地开了嗓,“可吓了我一跳。第一首唱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唱不下去的低音,他那小嘴发出‘气——’来代替。第二首《春江花月夜》,他边哼哼,边挥手,长音时竟然还来了个琵琶轮指的动作。我想这小子乐感和节奏感不错嘛……”闵惠芬说着,双瞳流溢着灿烂。
上小学三年级,刘炬回上海与父母团聚。听音乐会,陈燮阳在台上,他就在下面激动地跟着挥拍子。电视里播小泽征尔、卡拉扬,他都把小板凳搬到电视机前第一排,跟着挥舞已经听得滚瓜烂熟的曲子。闵惠芬不声不响,买来“板砖”小录音机,交给刘炬的第一盘磁带,是科萨科夫的《天方夜谭》,贝多芬的《命运》。
为母亲的闵惠芬和爱人勒紧裤带,花了千把块钱淘来一架施特劳斯旧钢琴。才10多岁的刘炬“无法无天”,跟上音一帮名师子弟天天凑在一起,喊人来听交响音乐,把家里搞得乱糟糟的。闵惠芬毫不动气,还经常为这个特别的音乐沙龙奉献香喷喷的红烧肉。
“有一天早晨我打开儿子房门,这帮小发烧友,你猜怎么着?他们听了整夜的唱片,不知不觉地在床上、椅子上、地上横七竖八地就睡着了,房间里一股‘跑鞋味’。哈哈哈……”
她笑得眼眶湿了。同时,十几个馄饨已经摆放在手下。
刘炬听老太太当面出他的“糗”,也就放松起来,曝光些细节——“无论到哪国演出,妈妈总给我买回唱片、CD。第一次出访香港,妈妈什么都没舍得给自己买,却用所有的钱搬回来一套在内地看了让人咋舌的高级音响。还怕记不住装配方法,在香港请人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把机器装好,在密密麻麻的接线上做上标记后,再重新装盒。那天音响器材进家门,我简直惊呆了……”
馄饨越做越多,“故事”说到了水沸腾时——
就在十龄童最需要母亲扶助的时候,闵惠芬罹患癌症。之后六年,六次手术,十五次化疗,她挣扎着,抗拒着。刘炬报考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并离开上海,也就在其间。母子聚散是经常的一幕,却依然平淡寻常。闵惠芬房间里,笑声总是不断的。
“小刘炬每次到医院来,都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康复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他,有没有想过妈妈会有危险,会离开?他说,我一直相信只要妈妈住进医院,打针吃药就一定会好,所以见到妈妈就高兴。这种天真,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说到这里,为母亲的闵惠芬,目光停留在刘炬身上,笑容不见。
刘炬咧嘴一笑:是妈妈整天乐呵呵的,像没事人一样。“母亲出院后看自己练琴,发现我对二胡等行当主意很大,犟头倔脑,就常常同我争辩。可她受完‘气’,还总是乐呵呵地表示:‘我愿意你这样。’”
儿子出息了,离开身边去了北京工作。有一次闵惠芬在林肯艺术中心献演,主办方得知刘炬也在美国,要求加演母子合作版的二胡曲《三六》,闵惠芬演奏高音二胡,刘炬操低音二胡。“那天不知怎么了,刘炬赶到剧场时竟然忘带乐谱。这曲子难度较高,每段开头都似曾相识,绝不能‘绕’错,而偏偏刘炬已经对它有点生疏,一时,连我都吓得双手冰凉。”镇定之后,闵惠芬倡议开演前即兴背谱,让刘炬把每段开头重记下来,简单合练一番,就上了台。那天,台上四目相对,互相激励传情,让刘炬超水平发挥了。“虽然很成功,但我俩心照不宣,这是我们的一段秘密。”
老太太一得意,就眯缝起眼睛,像个孩子一样的天真、傻气。
闵惠芬包的馄饨和做的霉干菜烧肉,是一绝。那天,出锅的第一碗是给我的。味道么,却忘了,只是记得,透过馄饨汤的热气,闵惠芬那张两个眼袋都掉得很下面的,却永远乐呵呵的脸。
飞机上那个啃着鸡爪的享福老太太,已经完全对上了眼前这个在好玩的性格后有许多沧桑,在许多沧桑后却依然好玩的,傻傻而天真的银发母亲。
之后十几次遭逢闵惠芬,都是公事和公开场合,有啥好写?
我只记得闵惠芬的这“另一面”,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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