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如的舞姿
常如不是本地人,大饥荒的时候,拖家带口挑箩架担从北方流落到我们村。我们村边有个湖,湖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多,起早歇晚,划一个小腰盆,随便捞上个把时辰,就够一家人对付好几天。
不久,饥荒也过去了,年成好起来,村里除了水稻外,还有一些旱作物,常见的是小麦,小麦磨了粉,发粑,做手擀面,拉疙瘩汤,都是上好的美味。突然有一天,我们村里的晒场边又筑起一个大屋,是做面坊用的。原来,常如会扯挂面。扯挂面,天气很重要,那时,常如站在面坊屋檐下,背手仰面,观天象,大多在阴天,天上的云团厚厚的,经久不散,常如的脸也如天空般阴沉沉地似要下雨了。初时,队长走过来,看一会儿天,说,这么长时间了,还想老家呀?常如不应,转身进了面坊,看他的面盆,面粉早就发好了,只等天晴上架好扯面。队长省过来,问,要馊了吗?常如微微点头,叹一声,分了吧,吃面粑。
唯有这事,队长得听常如的。于是,队长就掏出腰间的哨子鼓吹一阵,招呼大家来分面粑。常如也有个哨子,黄铜的,比队长那个白铁的不知要高级多少倍,放嘴上一吹,声音清脆而嘹亮。队长羡慕得很,想跟常如换,附加条件是让他当队委,无奈,常如守志不屈。
晴天,便是常如大显身手的日子。这时,村人才发现,常如还有一双灵巧的手,堪比飞针走线的妇人。做面看着不复杂,讲究却大,外行人永远弄不明白。常如净手,把发好的面团拉起来,在案板上拿捏搓揉,切成一根一根细长条子,然后分别绕在两根细竹棒上,满了,再一排排插到面架子上去。面架也简单,是村里的何木匠用杂木打造的,上下两根横档,档上是绵密的小孔,用来插面棒,中间另有一档,不高不低,常如一钻身就能扛起它,移进,或移出。
常如表象虔诚,像要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不知是手艺上的传承,还是饥荒年月让他对食物的敬畏,发于心,表于象,那是如此的真切。双手捏住面棒两端,动作缓慢而又坚决地向下扯,不是直线扯,是略带弧状,一扯,一松,一扯,一松,循环往复,面就渐渐细长了。远远看去,他的腰,他的臀,甚至整个身子都在小幅度地扭动,不停地扭动。村人看了要好笑,其实不然,那动作富节律,有韵味,动感鲜明,极像一支古老质朴的舞。是的,就是舞,追溯起来,人类的舞蹈莫不源于民间的生活与生产,我想,常如这个样子,便是那圆融的舞台动作最初的底本了。多年后,在一个面馆里,看到一个人拉面,动作花哨,夸张,近乎于表演,相较起来,常如的动作更简洁,有拙朴之美,更接近于舞蹈的真蹄。
阳光下,挂面如丝,被四野山风吹动,似轻歌曼舞一般,构成一道奇特的风景。常如的挂面,细,白,滑,有韧劲,口感独特。常看到外村人背着沉甸甸的布袋,外加一张讨好的脸,到我们村里来,他们没现钱,想用小麦来兑换常如的面,好解解馋,或者待客时添一份光。
后来,面坊就歇了,也不知常如后来如何了。最近一次,在村口遇到了常如,那时,他正站在一个高坎上,茫然望着那片长满荒草的麦地。常如老了,曾经漂亮的黑胡子白了,挂面一样,在风中柔弱地飘。猛地忆起,常如曾经舞蹈般的身姿,不觉间,悄然已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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