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窗》读不到暮气苍茫,读不到愤世嫉俗。那么,他要告诉我们什么?20年之后,是什么原因让他重回小说?
刘心武:我有能力厚重,但不刻意




采访手记:
既有着历经沧桑后的沉稳,又透着孩子气的纯真。年过七旬的刘心武笑起来依然一脸阳光,足以照亮窗外渐暗的天空。
采访刘心武多次,有时电话,有时邮件。很多时候相见,是在人声嘈杂的会场,比如在2000年的书市上,他和王蒙主编的《课外语文》系列丛书发布;比如在2005年《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出版,刘心武在王府井书店和读者见面,场面火爆,读者穿着写有“支持刘心武,热爱红楼梦”的衣服排队等候……他总是被热心的读者簇拥着。这一幕幕涌现过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像极了刘心武的创作人生,总是热闹着,被前呼后拥着,没有人关注他写作背后的寂寞和苍凉,没有人体味争议和风波背后的无奈和辛酸。
“从我的飘窗台望出去,是一幅当代的《清明上河图》”
中国文坛有一个现象:大多数作家在随着时光走向暮年时,选择了放弃小说。刘心武的上一部现实主义长篇,距今也有20年了。
2014年的5月,刘心武拿出他的厚重之作《飘窗》。“书房飘窗台是我接地气的处所。从我的飘窗台望出去,是一幅当代的《清明上河图》。不消说,我新的长篇小说,其素材、灵感,将从中产生。”这段文字写于两年前的散文《在飘窗台上看风景》。“风景”中蕴含了刘心武对世间百态的深入体察。很多人说,小说中写到当下的生活,不像是“老头写的”。包括刘心武贴吧和有关他的微博里,集聚着众多80后、90后读者也发出感叹:“耶,刘心武原来是老头耶,还写小说耶!”
刘心武开心地笑了。在《百家讲坛》讲《红楼梦》时,他的身边就聚集起一拨年轻的粉丝,后来这些人从电视屏幕转移至立体关注刘心武,甚至追溯到他的“三楼系列”(《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纷纷点赞。一代又一代读者的热情追捧,使得刘心武的作品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彼时,他刚在复旦大学作了一场演讲,二三百人的报告厅坐满了听众,连门口都挤满了站着的学生。是的,他在年轻人中的影响力依然如故。过往经历的波折和这些相比,算得了什么?他不需要任何褒奖,读者的信赖和拥护是最大的幸福。
20年之后,为什么重回小说
创作56年来,刘心武几乎一路伴随瞩目:《班主任》引领伤痕文学,“舌苔事件”引发风波;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刘心武续红楼梦》掀起轩然大波……追捧、打击、标榜、质疑,刘心武不但没有为苦难折服,反而沉淀出坚韧柔软的悯世情怀。
是的,《飘窗》读不到暮气苍茫,读不到愤世嫉俗。那么,他要告诉我们什么?20年之后,是什么原因让他重回小说?
早在1987年,刘心武在《人民文学》任主编,同时刊发了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荡荡》和莫言的《欢乐》。他敏感地意识到:新的文本出现了。他容纳并且尊重新的文学尝试,把《欢乐》放在了《人民文学》头题刊出。很长时间里,现实主义写法被冷落。近30年过去了,他认为现实主义写法到了该“激活”的时候。
“我觉得《飘窗》是激活写实主义的一次尝试。我不是故步自封。写《钟鼓楼》时已经和杨沫他们不一样了,是桔瓣式的结构,在文本上,我有一些自己的巧思,开始注重悬念。《飘窗》是强悬念的文本,有新的元素,语言上追求海明威式的简洁。”刘心武说,他不搞语言瀑布,不造字数摩天楼,有时完全用对话推进情节,也不回避性的因素。这在以往的现实主义中一度是禁忌。他有突破意图,不是无形中一不小心的突破,而是构造文本时主观的突破。
《飘窗》小说横扫了社会众生相,包括退休工程师、歌厅小姐、保镖、票贩子、论文枪手、黑社会、极左分子、创业青年……这是一部特别接地气的作品,包罗社会万象。写这样一部作品对刘心武而言并不意外。因为他的写作,一向是扎扎实实的写实主义。他说:“写实主义有两个特点,一是用最笨的办法——过去叫深入生活;二是要提供丰富的人物画廊,要接触人,要有素材,要有人物库和生活细节库、语言素材库,不能完全靠想象,这是一度被人嘲笑的写法。我从那个时代过来,一直钟情这种写法。现在很多作家的全部素材来自阅读,更多来自想象中。”
写作是生命的乐趣
上世纪80年代初,刘心武还是北京文联的作家,那时的专业作家队伍是顶有名的,有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雷加、阮章竞、管桦等,解放后成名的一批作家是革命现实主义,有杨沫、浩然等。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等都主张深入生活。他们对刘心武有一定的影响和感染。骆宾基就说,即使是写一个山区收购站,都是有原型的。当然从生活到艺术有升华,不能对号入座。有人说《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就是张中行,这是调侃的说法。
刘心武的创作中有具体的生活素材,小说里写的都是有根据的。现实主义流派后来遇到了困境,一是干预生活、干预现实,这就变得敏感;二是改革开放以后,年轻人的写作就像有“疯狗”(即现代派)追着,不现代派就被视为落伍。当然作家“疯跑”也“跑”出了很好的文本,也有的被世界公认。
重新回到写实主义,《飘窗》的写作对刘心武来说是一次非常愉快的经历。他唯一的顾虑是年龄大了,写起来有体力活的感觉。过去一天写一万字,现在一天几百字,有疲劳感。这也是他控制文本字数的一个原因。
江湖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纯洁美好。《飘窗》的深刻性在于,解构了庙堂和江湖二元对立的说法。看完之后我们会想,薛去疾这个“疾”究竟去没去?因为小说最后,庞奇要杀薛去疾。被薛去疾感化了的庞奇发现薛去疾也堕落之后,他失望地将枪指向薛去疾,而非更大的罪魁祸首麻爷,他会真开枪吗?
这是启蒙的困境,更是启蒙的悲剧。刘心武的作品不是否定这些,而是体现这些。另外有一个始终在所有人背后的角色,就是资本。资本无处不在。薛去疾为什么下跪?所有的生命被罗织在资本之下了。这是全球问题。我们怎么办?中国的反腐,西方欧盟的困境,经济的衰弱……刘心武希望大家读了以后体味一些东西,体味多少算多少。“每个人都有困境,我在写他们的生存困境;以探索人性的文本,写人性的复杂和脆弱,这是很具有悲剧性的。但这是文学的功能。有一种观念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投入政治,应该是公知,这种期望我能理解,但是不能勉强。”
刘心武自我评价,《飘窗》也许在篇幅的力度和人物画廊丰富度上分量不够。他认为自己是有能力厚重的,但没有刻意厚重。他说,写作是一种享受,他的人生目标不定位于文豪。“我没有什么焦虑,没有创作任务。这么多年不写也没关系,我不是专业作家。”如此,写作变得纯粹,成为刘心武生命的乐趣,使他获得有尊严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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