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黄仁宇的回忆文字，里面讲述了一件关于田汉的事，说是田汉什么都好，就是不能与之发生争论，否则的话，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会追将过来说服你，字里行间有一种并不理解的无奈。对此，我倒觉得能够理解，作为有信仰的人，争论之间其实不是和而不同的观点阐述，而是志在必得的征服。

说起来，个体之间的征服，无论是强力上的比拼，比如传说的华山论剑，还是意志方面的锲而不舍，如神父和无神论者的辩论，除了征服与被征服，几乎是没有妥协余地的，在人的内心里，高下的纷争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延伸到族群，强大的合力必然助推躁动不安的意志：征服世界是人类背负的必然使命。

上帝丧失主宰世界的指挥棒以来，科技发展迫使原始的畜力和人乏力的四肢隐身到了舞台后面，智慧让石化能源、核能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人们相信自己不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萌发了改造世界的宏伟思想：认识自然的目的是改造自然。仅仅停留在对世界的认知上是肤浅的，无论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解释世界都是不够的，只有踏上改造世界的旅途才能改变人类的命运。

与天奋斗、与地奋斗的终极目的是证明人定胜天。早几十年前，这种高尚的思想流行广泛，不仅科学家有乐观的预期，连“农民诗人”都立下了“高山低头，河水让路”的誓言。稍微有点遗憾的是，征服大自然的路很不平坦，海河不发大水了，昔日肥沃的滩涂也变成了盐碱地，高楼林立了，清新的空气也被钢筋水泥染成了灰色的雾霭。等到人们感觉到自身力量不够强大，不得不想到可能顺应自然才是更佳选择的时候，人定胜天的狂妄躁动才暂时在驿站边歇息下来，不甘心的人士则转向那些看起来更细微，然而实际上隐含更大危机的领域去探险，诸如人的基因改造或者是非人的转基因冒险。人定胜天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

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败下阵来的同时，人们征服的信念依旧坚固。精英们觉得和自然世界的对抗不妨先暂时放下来，人为的世界我们还是必须征服的。比征服自然更早的时候，自以为先进的“文明”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就在对文明化外的世界进行征服，像十字军的献身，像“先进”文化对“落后”文化的彻底清洗。尽管今天一些人已经开始愧疚地对殖民地损毁的原住民文化道歉，但披上羊皮的文化征服始终在继续。

冷静想来，征服近乎人类共有的信念。面对市场这个非自然的世界，人们相信可以捆住那只看不见的手，经过严密的计划经济尝试之后，精英们仍然坚信自己和群氓是不一样的，可以关起门来理性地对非理性的群氓行为进行干预。各国央行的行长们肯定不会把自己当做凡夫俗子，他们依旧在坚定地寻找可以征服市场、驾驭市场的武器。

有精英认为群众没有观点，我不知道潜意识里精英们是不是拥有驾驭征服的权力，如果个人意志的征服是一种冲动所导致，那么人定胜天的思想显然更像是狂人的躁动。无论是文明的进步，还是一次一次的失败，现在看来没能够抑制住征服的冲动。奇怪的是，当我们认为征服市场可以带来更多感官享受的当口，那些认为已经脱离凡庸队伍的高人，为什么不去思考征服基于自身的妄念臆想？

如果一个人能征服自己内心的贪念，让被感官享受征服的精神世界释放出来，未必不是更好的选择。“古人”云，地球只是人类的摇篮，我们当然可以保有对征服的期待，只是如果我们连自己都不能征服，又如何去征服他人，去征服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