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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3年11月25日 星期一

触碰你的脸是我最大的安慰

李凤群
《工人日报》(2013年11月25日 06版)

18年前,我年华当好,身体壮硕,从长江下游的一个小岛兴致勃勃地踏上一条铁船,这条船“突突突”地奔跑,把我带到有火车的地方,我坐上火车来到了一个叫“常州”的小城市,在那里的一家服装厂做缝纫工。

同年,他,一个高考落榜生,揣着仅有的70元钱,从皖北的一个缺水的小山沟里出发,根据身上这70元钱能到达的地方,他也选择了这个叫“常州”的地方。

我们上班的地方相距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在这个城市,他白天做铸造工,晚上到电大复习。他在上学上班的路上穿行的时候肯定与我有过擦肩的时候,我在休息日上街的时候也肯定狠狠地盯住他盯过的地方,我们逛过同一个商场,同一个夜市,可能在同一家面馆吃过面,然而有整整两年时间,我们丝毫没有感应到对方的存在。我们彼此肯定不是对方的理想和梦幻般的前途。

直到两年后,我上了大专,成了一名大学生,然后到电台客串主持人,他,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两手空空的家伙躺在澡盆里听收音机的时候,他听到了他认为的天籁之音,他对他的朋友说:

这女孩,我要讨她做老婆。

他的朋友哈哈大笑,认为他在痴人说梦。

然而,半年后,我和他双双出现在他朋友面前时,他的朋友张着大嘴,不肯相信他自己的眼睛。

是的,这就是我们故事的开始。

有两次离别过于刻骨铭心,第一次是1996年,他出差,我送他去火车站,那时,出租车对我们是奢侈的,连自行车都没有的我们,一般情况下都是步行在城市的白天黑夜,那天送他去车站后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我从车站往租住地去。我们租住的地方在巷子的深处,从明亮的路灯到微暗的巷灯,再到别人家窗口施舍的夜灯,夜越走越黑,自己的影子也越走越模糊,在接近自己的租住房时,一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在经过我身边时,伸开一只手,突兀地向我的胸口袭来……那凶猛的粗暴的男性的手将我从分别伤感中陡然拉回现实,我快速反应过来,以特有的尖锐高亢的声音发出响亮的呼救声:救命,救命!

待到楼上的窗口探出一只头颅来时,那辆自行车早已无影无踪。

观望几秒钟后,楼上的窗户关上,窗帘同时拉上了。我盯着黑暗的楼宇看了片刻之后,便继续高声呼喊:救命,救命!一边喊,一边狂奔,我听着自己绝望的声音在狭窄的小巷的墙上撞来撞去,带着恶作剧的放任,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悲怆,到后来乱作一团,然而我仍然不管不顾地继续狂喊:救命,救命!

没有回应,连狗都没有叫。

直到打开门,坐到自己的床上我才发现自己全身战栗、嘴唇哆嗦,过了半天,才惊魂未定地哭出声来。

第二次是在1998年,那年春天我们结了婚。结婚第二天,我们从老家出发,坐上了一辆南行的火车,在南京,他拎着一只人造革的箱子下车,转汽车去他打工的城市合肥,我呢,则继续坐火车去苏州一家公司上班,这家公司建在城乡结合部,离苏州还有几十公里路程。从合肥到我上班的地方,火车汽车共需要坐十个多小时,他通常是在周五下班后出发,到这里已是周六上午,在我这里呆上两个钟头后,再坐下午的汽车去苏州,从苏州坐火车到南京,转汽车去合肥。

我们一个月见一次面,这种会面过于辛酸,我一次次站在马路边上看着他上车离去,那张奔波辛劳的脸,使我内心充满伤感。唯有一次,我坚决要送他到苏州。到苏州时天还没有黑,他买了晚上的票后就一直催我回单位。

不,等你上车我再回去。我固执地陪着他,等他上车再回去。他一边搂着我,陪着我在车站附近转悠,一边担心地说,你回去没有车了呀!

他终究没有说服我,他离去后,天已经黑了。果然没有客车回单位。我在心里说,反正我是第一次来苏州,逛到天亮又何妨?我从晚上七点多钟一直逛到夜里一点多钟。灯光开始黯淡,商店纷纷打烊,行人也渐渐稀少,巨大的孤独和疲惫向我袭来,最后,我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15元一夜的旅馆住了下来。

旅馆的床是那么的单薄,我只要轻轻地翻一个身,它就开始哼哧,我稍一抬腿,它似乎就有倒下去的可能,我小心翼翼地侧卧着,保持着紧张的睡姿一直到天亮。隔壁不知哪里的水龙头一直有节奏地滴答滴答,房子显出异乎寻常的空旷和寂寥,最令人伤感的是旅馆老板两口子坐在门口吵架。我听不懂苏州话,基本没有听懂他们吵架的内容。但我进门的时候看到那两张因为熬夜而眼袋厚重的中年人的脸时,我就知道他们境况不佳。他们争吵的内容可能也跟住客太少有关,住客可能实在太少,使他们忽略了我的存在。最后我听到女店主小声地抽泣,在那样的异乡与新婚丈夫别离的夜里,听着经营不善的店主的抽泣声入睡,我至今也无法描述其中的凄凉和痛楚。

后来,我不肯面对分离。为了不分离,我宁愿不出门;为了不分离,我宁愿不见面。

从相爱到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书,一共是八年。这八年,我们又经历了数次变故,我的病情又开始反复,新的困境一次次卷土重来,我家乡的房子老了,我母亲的背驼了,我去年还去过的地方拆了,我的旧朋友们不是发财就是移居海外,有的离了婚,更多的是失去了联系,我的侄儿侄女们都到了恋爱的年龄,开始表达房价上涨的愤慨了,我自己呢,一次次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疾病使我容颜尽失,写作使我体力过度消耗,然而他啊,仍然还在我的身边!我仍然喜欢在半夜一次次轻抚他的脸,我如此喜欢抚摸他的脸,无非是想确定一个事实:他仍然和我在一起。

创作感言

对我来说,写作就是散步,写作就是呼吸,我不是为了任何目的而写作,不,我的目的是发现自我,我写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存在着,写作能打开一扇又一扇窗,我喜欢窗外陌生的风景。好与不好不是关键,重点是,生活因写作而生辉。

个人简介

李凤群,笔名格格。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在《大家》、《作家》、《散文》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表及出版小说《边缘女人》、《非城市爱情》、《没有春天的网恋》、《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悲江》、《骚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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