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如画不仅是成语，也是成例，人们要赞誉某处景色的时候都是这么形容，身临其境，感慨上天造物之美，内心的叹服应该也是这种意念。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这种颠倒的关系，因为我觉得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说，都应该是画如风景，无论是画面，还是光影、色彩的因素，都必须是画如风景，何况美的观念、美的选择都来自于对大自然的认识积累。抛开客观“存在”先于意识的唯物主义认知路线，已然置放于斯的山野壮丽、草木青翠、水影雾霭、花鸟灵动甚至阳光波动的艳色，无不是秃笔难以还原的神功天卷。自然之美是完美，图画只是小小的局部罢了。

然而，对于风景，亲临的现场感触自然是一个重要的方面，没有一个第三人可以取代您的感觉，但是有些东西即使亲临现场我们也不会看到，需要艺术家癫狂的眼睛来帮我们发现，就像梵高在普罗旺斯痴迷的阳光色动，像透纳笔下伦敦天空中的紫色雾霭。

想到我们要通过画卷再去找寻风景的奇幻，那么风景如画当真是很神妙的表述。老外是不是有相近的说法我不知道，遗憾的是可以肯定，国语的这种描绘不是这个层面的意思，水墨图说色彩上的局限根本就不能达成类似的作用，加之透视学问抽象，还有就是构图的主观扭曲，所表达的审美意象都不是还原的意义，人们完全不能依据山水画去印证风景原貌，即使是在构图、画面上也看不到原景的样子，所谓神似是普遍的说法，用文字来说，大约就是意境了——而不是复制，这是文人墨客更看重的。事实上，以前关涉某处风景的描画更多的是通过文字来传达的，中外都是如此。在照相装备如今日便捷的不久之前，旧时人们对风景胜地的认知多数时候是从游记之类的文字中获取的，最简单的游记是亲历者的口头文学。这种基于文字的景色传播，想要得到画面感觉大约就是风景如画了，因为关于风景的“画”我们应该是见过的。

曾经一段时间，游记之类的文字表述一直是一道美轮美奂的风景，它甚至更美。想到美景如画，不去必定是人生之憾，人们在趋之若鹜的跟随之后，发现看了更遗憾。这是大多数人的共同感觉。很多时候，人们不去区分文字含义和风景之间的区别，很少意识到关于某处、某地栩栩如生的写实文字原来是另一道风景，像大地主屠格涅夫家草原上的篝火，像朱自清昏暗眼光中的小水塘。这些文字展现的风景，后来者是无法还原的。在这类风景画卷里面，有固化的景物，也有流动的风光（像夜色、风雨等等），人们不可能同时涉足同一条河流，加上个人情绪、心境以及附带人文故事所蕴含的个人体验，这些根本无法镜像化的运笔推演出来的结果大约就是使您的丰富想象变得零零碎碎，失望就是常态了。《荷塘月色》里的朱自清说“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瞌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那个荷塘我去过多次，但我不是朱自清先生，荷塘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小水塘，什么感觉也没有。

不过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荷塘月色》，这道充满魅力的“风景”一直在我的心里。最近这几年网络和影像设备的发展改变了很多事情，这道文字的风景也日渐磨蚀，不经意间不仅是色彩淡去，连“图像”也模糊起来，热爱旅游的人已经习惯了图说风景，一幅幅色彩饱满、构图净美的作品跃然显示，再有数字视频殿后，使文字叙说的风景黯然成了旧书沿上的尘土，少人问津。现在人们还可以从一些媒体平台上方便地看到散文、随笔之类的风景讲述，感觉上虽然方便，但吸引的眼球似乎很稀疏，具体情形没有调查数据支持，不敢随意断言，能够明确肯定的是，倘若没有作者关于人文、历史，或者是关于自己的胡思乱想，那种单纯“意境”的文字风景正走在消失的路上，不管我们在风景之上加上多么吊诡、传奇甚或是乱七八糟的古怪传说。

当然，镜像般的图说风景，或者是四维的影像记录，等等，也许会彻底改变人们关于风景记录的“风景”，但风景不会被改变，客观的事实是，彩虹被我们看见，而不是我们看见了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