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者】：卢晖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背景】：2009年，卢晖临在媒体上看到这样一则报道——170名湖南耒阳籍农民工中，90人查出“肺部阴影”，怀疑与他们曾在深圳长期从事风钻作业有关。于是，这些常年“流动作业”的农民工为证明与用人企业的劳动关系、证明自己的职业病危害接触史，纷纷拿起法律武器，走上了工伤鉴定和追讨赔偿之路。在这一过程中，相继有人死去。今年2月23日，在农民工尘肺病防治与救助对策研讨会上，卢晖临讲述了这次调查经历。

【故事】：2009年8月，我和长期关注建筑行业农民工劳动权益问题的北大、清华十多名师生组成调查小组，进入深圳、耒阳展开调查，致力于将农民工的信息真实全面地反映给政府和社会各界，推动全社会共同关注这些罹患尘肺病的工人。

在对湖南耒阳籍风钻工进行调查的过程中，我们得知在深圳从事风钻爆破的主要是湖南张家界的农民工，他们中的很多人开始出现了咳嗽、憋气等尘肺病症状。这批农民工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进入深圳从事风钻作业，经初步统计，做过的工地不少于200个。

他们辗转深圳各建筑工地，扶着钻机往地底下打洞，曾经没日没夜地干，只希望能多挣些工资，改变家庭的贫穷。可10年后，他们却在为多活一天算计，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从曾经劳作过的地方拿到一点补偿款，去偿还多年来治病欠下的债务。

当时，由于工作流动性大、没有签订劳动合同等因素，这些农民工在职业病鉴定中无法提供有效证据，寻求赔偿的进程一拖再拖。在长达数年乃至20年的风钻作业过程中，没有人告诉他们职业病的风险和危害，很少提供防尘的必要护具。

所幸，在政府的介入下，100余名农民工“破例”被确诊为尘肺病。一些尘肺农民工被纳入“人文关怀”，按照病情的严重程度给予7万至13万元不等的补偿。另有10余人走上了工伤赔偿之路。

其中一个叫徐新生的尘肺农民工，2009年8月被深圳职防院诊断为二级尘肺，9月1日申请工伤认定，11月被深圳市社保局认定为工伤。他工作过的某爆破公司被判定为责任人，但对方不服，申请行政复议。2010年1月14日，行政复议维持原工伤认定。该公司依然不服，于半个月后向福田区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之后，又向深圳市中院申请诉讼。深圳市中院做出维持工伤认定的原判。直至2011年8月5日，劳动仲裁二审开庭，赔偿额度定在了30万元。

此时，距离徐新生被诊断为尘肺病已经过去了两年。

相比许多同乡，徐新生是幸运的，在他去世之前终于拿到了赔偿。虽然，最后的赔偿款打了八折。但更多尘肺农民工没有熬过这漫长的维权之路：从2009年至今，我所认识的耒阳籍农民工在申请职业病诊断前就有17人死亡，随后又有十多人离世。目前为止，在深圳从事过风钻作业的耒阳籍农民工已死亡40多人。其中，最年轻的25岁，最年长的54岁。

徐新生曾对我说：“谁都知道尘肺病是无法治愈的，我们会随着肺部纤维化的不断增加而慢慢窒息而死，所以我们不但要依法为自己讨回公道，更愿意以我们无可挽回的生命为代价，帮助那些像我们一样的工人兄弟改善劳动环境，争取依法获得应有的劳动保护。”

而现实是否如徐新生所愿呢？2011年9月至10月，我们再次对深圳16个工地进行调查，发现农民工们依然没有签订劳动合同、没有购买社会保险，劳动保护状况仍然非常糟糕。令人担忧的是，如今湖南耒阳、张家界的农民工基本全部退出了深圳的风钻工市场，但又有更偏远贫困地区的农民工走上了这个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