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版图】南瓜之大俗大美
又是南瓜上桌的时候,家里的饭桌上常出现焖南瓜这道菜。南瓜的吃法不多,最好的就是放点油,加点盐,再倒点水焖熟。南瓜上桌,会让那些被精细菜肴弄得失去蠕动能力的肠胃,进行一次运动性的清洁,说文雅一点,绿色食品让你重返自然。这像一句广告词,好了,谁要引用,请不要忘记了版权属于叶先生。吃南瓜=绿色食品让你重返自然。广告是怎么一回事?请细读上面这个例句。俗和雅怎么一回事?也请读上面这个例句。
南瓜是个俗物,这是许多人的看法,但这也不妨碍南瓜登上大雅之堂。前几年回延安,延安的宾馆也和外面一样,讲究排场。除了海味洋酒这些象征开放与投资环境的东西外,还有老南瓜、洋芋渣渣、小米饭这些吃食。吃和不吃不一样。一进了餐厅就要老南瓜小米饭,是形体动作,也是一种格调:“多好吃的老南瓜呀,多年没吃了,当年在延安……”翻译一下,这三个半句话就是,我是吃过老南瓜的人,不是一般人,更不是暴发户,我离开这里到外地当官已经多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我就是有资格住进这饭店。另一类人也是吃老南瓜,比方说沿海的小老板来考察投资项目,也吃老南瓜:“好哇好哇!我们那里的饭店没有这东西呀,别有风味!”一听就懂,表示该先生是个没吃过南瓜的上等人,从祖上开始就不食南瓜这类俗物。也好,官本位与钱本位都在南瓜上找到了自己的闪光点。
俗物南瓜,本是平民百姓粗菜淡饭的代表之一,但因为饮食也是文化,所以也就有了许多吃以外的意义。此上面说到的身份表达之外,还有过更重要的符号,政治学和社会学的符号。我们小时候学红军的故事,一说到那些光荣的历史,我们最简洁的表述就是:红米饭南瓜汤。六个字两种食物,表述的是:穷人的革命,穷人干革命。因为在一个文化落后的地区,发动革命,如果来一段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远不如说这是吃红米饭南瓜汤的队伍,更有鼓动性。
这种社会性标识,前几年在餐桌上我也感受过。这是个大城市,城里有的宾馆是“市属单位”,其它的或是上一级管辖,或是中外合资,无论饭店归属,形形色色的主人有多少,但只要是“市属”,就会在一桌子菜饭中出现烤红薯和煮南瓜这样的小吃配餐。据说是因为市政府主要领导喜爱吃这些俗食品,于是就在“市属”蔚然成风。南瓜和权力归属也能发生联系,的确是文化伟大的又一证明。
我对南瓜的亲切感,是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它曾给艰难岁月留下一些温馨的回忆。1960年前后,全国性的饥荒让我所在的那个山区小城也罩上一层饥饿的阴影。我从成都到大凉山中的西昌县,与下放到这里当教师的母亲一起生活。学校里也没有吃的,学校建在山坡上,于是就大种南瓜。南瓜不要整块地,也不讲究土质,只要挖个坑,放足肥料,将南瓜子点种进去,再浇上几次水,施上几次肥,它就会结出大大的南瓜。这种在山坡上窝种的南瓜,长得都很大,二三十斤重习以为常。秋天在地里收回七八个南瓜放在家里,饥饿的冬天就不再那么让人恐惧了。大概是因为灾年和荒年吃南瓜太多,我们在进入温饱型生活的这些年,把南瓜和粗茶淡饭都丢得远远的了,怕那个日子再回来。我们的心理那么脆弱,也不奇怪,把“吃了没有”当作问候语的中国人,也才吃过几天的饱饭,能不怕再凭粮票吃饭吗?南瓜是一种储备性的食物,首先它不是人而是为自己储备能量。南瓜和西瓜都是如此,西瓜原长于干旱的地区,因此它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下一代的生长储存足够的水分,因此大大的西瓜一肚子的汁,那是它给后代最好的遗产。南瓜生长在贫瘠多雨的南方,它有坚硬结实的皮,让南瓜在另一个春天到来前保持自己的尊严,而厚实的肉层,在腐烂后为春天中萌芽的下一代准备营养。啊,南瓜是有责任感的、为下一代献身的那种生命体!
南瓜是俗物,无论人们怎样改变它的符号意义,它本质上是个农耕时代的好人。南瓜也是美之一种。比方说,一处院落,屋顶上放上两三个红红黄黄的大南瓜,这院落就生动了。是农家住,是个小康家。是文人住,是个性情恬散人。是官员住,是个退出宦海的明白官。若是把南瓜交给画师,瓜架下蹲个南瓜,篱笆旁开几朵菊花。俗不俗,当然俗,美不美,也真美。这就是俗美,这画能够让人想到乡下的一户人家,家中有精明的女人和实在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