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山墙上，凭空抠出个方形小窟窿，嵌着未曾漆过的粗木框，就是个浓眉大眼的窗户。里墙就势做窗台，靠边立着张招牌，黑底白字有“CAFFE”字样。在空气都似乎停止流动的寂静中，这几个英文字母，在残旧的墙里，探头探脑。

11月下旬的一个午后，我流连在云南大理剑川沙溪镇。滇西的阳光，有分寸地热情，温暖而不炙热。寺登四方街东北边小巷路口，这家叫“溪语”的酒吧，就这样兀自闯进我的镜头。

旧木板撑起临街的门面，粗深纹路刻写着岁月沧桑，窗口在半身高处敞着，有两个女人对坐吃饭。一位着蓝色白族衣衫，脸膛黑红；另一位穿深色宽松毛衣，垂着一头清水挂面的黑发，嘴角的酒窝，让素颜比施了粉黛还明艳。

“我从广州来，在沙溪4年了，喜欢这里，就留了下来。”直发女子淡淡地说。我站在窗外，她坐在里面。转眼间，白族女人就收拾好碗筷。“这里安静、慵懒、简单。”她说话不紧不慢，酒窝若隐若现。

酒窝有来历。相传是把守奈何桥的孟婆，在那些不愿喝汤的人身上留下的记号。作为保留记忆的代价，他们必须经受千年苦楚，水淹火炙，轮回时，才有可能凭着残存的前世印象，找寻到从前的恋人。

石板路、墙皮脱落的土坯房、古旧的木板，小巷幽深，往日时光凝固在屋檐街角，不时闪现的“CAFFE”字样，则把人拉回当下。逛来逛去发现，小镇上空似乎飘荡着一种奇异的气息，似咖啡浓郁的醇香，又似普洱的陈香，纠结着缠绵在一起，酿出令人迷醉的古镇味道。

沙溪镇很古老，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凭籍“茶马古道上惟一幸存的古集市”，入选了2002年世界纪念性建筑遗产保护名录。修旧如旧的复兴工程，留住了小镇记忆。在滇川藏和印度、南亚及西亚诸国的崇山峻岭中，马帮走南闯北，这个白族小镇，是他们交换货物，休憩寻欢的温柔乡。

行船走马三分命。路途凶险，未来不可知，马队需要“信点什么”。公元1415年，明永乐年间，兴教寺就因需而建了。寺庙的建筑，呈现着中原寺庙文化、白族佛教密宗和藏文化的风格，不同信仰，都能在这里找到寄托。“寺登街”也由此得名。“登”是白族语，意思是“地方”，有寺庙的地方，即为寺登街。

传说，为了讨神欢娱，清嘉庆年间，在兴教寺的对面，平地起了座三层戏楼，底层是吊脚，中层为戏台，最高层供奉魁星。眼前的戏台，雕龙画栋，前台后阁，出檐的翘角，在透亮的蓝天上裁出个骄傲的剪影，戏台就犹如长了翅膀，作势要飞。

围绕着东边戏楼、西面寺庙，四周开着些商铺、马店，一个四方形街子就此成型，沙溪寺登四方街，稳稳地立在这里，夹杂着商贾讨价还价的市井俚音，岁月就在丝竹歌舞、经声佛香中流淌过几百年。

驻足在街边百年老槐斑驳的树荫下，我试图寻找小镇故事的蛛丝马迹。旧时太阳照今人。千百年来，太阳替我们“看见了”，无数马队，逶迤着走过横卧黑潓江的玉津桥，由东寨门入城。马蹄哒哒敲打着石板路，叮当的铃声，牵动多少女人的心绪，古镇姑娘，也留住过多少剽悍的赶马人……

四方街往南，有条蜿蜒的小巷。据说，茶马古道上巷子的宽度，是由两个抽竹筒水烟袋的人决定的。他们一人一边守着自己的店铺，不动窝能对上火就成。看上去，这条窄窄的巷子，恰好符合标准。刚进巷口，迎面碰到一位骑自行车的外国人，下意识地举起相机，“咔嚓”一声，老外应声调头，逃也似地消失在小巷深处。

不知为何，我惊扰了他，可他也破坏了古镇的安宁。就在他提转龙头、翘起前轮的时候，我眼前闪过影视里常见的镜头：骑马驰骋的壮汉突然拉紧缰绳，受惊的马，嘶鸣着高高抬起前蹄。

你要愿意，就有机会住在从前马帮落脚的客栈。马帮的首领被称为马锅头。据考证，沙溪完整保留有30多家马锅头住宅。寺登街上的老马店客栈，就是位赵姓马锅头的宅院，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曾经也是马帮们的驿站。3个院落、6间店铺，灰瓦白墙，屋顶上有两个向上的翘角，木梁木柱木窗子，木楼板踩上去吱呀作响，是典型的白族民居。

老马店里陈列有马鞍、马灯、洗脸架等老物件，有人在讲述马帮的逸闻趣事，我会心地笑了。与吃饭有关的故事，勾起儿时记忆。家里兄弟姐妹多，大家都不愿洗碗，推诿中立下了“先吃不管，后吃洗碗”的“规矩”，这竟能在马帮里找到源头：吃得快的赶马人只洗自己的筷子，最后吃完的，要洗碗洗锅。此外还有饭勺不能敲锅边、开饭前不能敲空碗空筷、筷子不能直插饭食上等种种犯忌讳的事。小时候，因这些过错，可没少挨长辈的数落，当时的委屈眼泪，如今暖暖地窝在心口。遥想几百年前，说不定就有马帮，走过滇西的大理沙溪，也走过滇东北的老家昭通。马帮的铃声，可曾在你家门前响起过？

曾经，马队昼夜不停地经过，商贾云集的街市，灯火日夜通明。如今，沙溪洗尽铅华，出奇地宁静。仅我们，这些由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组织起来，到大理采风的记者，就有100多位，一到镇上，就了无声息。居民在小镇里正常起居，街上店铺营业，红砂石铺就的路上，人来人往。可我分明就觉得，小镇被寂静笼罩着，绣花针掉地上都能听得到。

安静的地方适合做梦。“走过大理，路过丽江，别错过沙溪。”在这里晒太阳发呆，打个盹或许就能邂逅一位英气逼人的马锅头。说不定，他就是你前世的“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