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逝去的江南
我喜欢江南的冬天。冬至过后,绿意将息未息,草色顶多染成赭色。很多时候,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路旁的树后几朵薄云,正飘向天际的流云。
晨起,往日绿苔攀附的青石板路白得像皮肤黝黑女人脸上的脂粉。如果兴致大发,不妨站在村外的河道对岸,凝视村落,视线里先是一座有了些年月的古桥,望远是错落有致的屋舍,中间穿插着落叶散尽的树木枝杈,白霜四起,再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竟是一幅写意。
太阳一上屋顶,霜露很快消隐遁去。一阵风吹过,掀起的落叶掠过窗棂,误以为是鸟影。老人们喜欢靠着墙角根晒太阳。生猛的后生闲不住,老在深巷里疯跑,有时候躲在屋舍转角处使坏,等女生经过,陡然伸出舌头跳出来,吓得她们花容失色。家里的大人们闲不住,似乎惟有在田间地头忙活才能自在。
江南,偶尔也会落下一层细雪,飘在空中未落地就化了。也有雪大的时候,推窗见雪,厚雪将树枝压得咯吱作响,积雪不断从树枝上一缕一缕飘落下来,散成粉末。每个江南的小孩几乎都曾钟情于“少年闰土”在下雪天捕捉鸟雀的乐事。
春天,江南的情调是诗情画意的,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柳绿花红,小桥流水,衣袂飘飘……不过,最见情致的是烟雨中的江南。春天江南多雨,总是淅淅沥沥,缠缠绵绵,雨滴从槐树枝杈的间隙里漏下来,沙沙沙,敲打着枯叶铺陈的沙土。
隔着雕花木窗遥望江南春雨,甚是惬意,偶尔一阵风掠过,细雨聚成一团团岚烟,好似谁家妹子窗前的纱帘。目力所及之处,朦朦胧胧,惹得人只想出门走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逢着一位丁香一样撑着油纸伞的姑娘。空气湿漉漉的,到处是苍翠欲滴的绿,盛开的桃花沾满了水珠,衣荡花枝,扰得馨香流芳横陈。河边的柳枝随风轻吻着哗哗作响的春水,烟雨中的粉墙黛瓦,还有那撑伞穿行于田塍上的路人,仿佛都被雨水溶化了。
雨后,很适合去河边拔菖蒲,或者沿溪钓鱼,俯仰间,远处的山色桥影,桑梓人家,春草春晖,皆在溪水里荡出涟漪,人与溪水与河鱼一样鲜活欢腾。
夏天,江南的情调浪漫婉约,虽然像北方一样,烈日千篇一律酷热,也逃不过知了百无聊赖地耳鬓厮磨,但是去藕塘摘莲蓬,河里扎猛子捉鱼虾,总是能够满足少年的逸乐。
在古桥下游的溪边晃荡,菖蒲的清香从河面上飘过来,偶尔还能够听到从上游传过来的清扬歌声,那定是“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的少女在采收。小媳妇们喜欢去溪边捣衣,日光倾城,像是给河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绿缎,捣衣女子歇息时,闲静似娇花照水。有时候一不小心棒槌漂走了,陪女子捣衣的男子赤脚下水去捞,女子趁男子不注意掬起一捧水洒过去,弄湿了男子的白褂背心,男子也掬水泼过去,惹得河道两岸甜蜜缠绵。男子站在齐膝的浅水里帮她把洗净的衣裳拧干,水滴溅湿了捣衣石板上静谧的日光。
待到白日衔山落下,夏夜有月光的晚上,满地树影,参差斑驳,有孩子傻傻地踩上去,怎么踩也踩不碎。最热闹的要数打谷场了,到处是疯得不想回家的孩子们的嬉笑声,捉迷藏,抓流萤,跳橡皮筋,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把玩天地和月光。大人们不是躺在竹椅上打开收音机听小曲小调,就是摇着蒲扇跟邻居唠家常。夜深了,露水汤汤,弥漫四野,只听到远处传来三两声狗吠。总有人在这静谧的夏夜吹起口琴,只听得月色下的粉墙黛瓦都忍不住舞动起来。
秋天,江南的情调浓酽醉人,却有节制,不疾不徐之间,总有一种潜藏的奢华漫不经心地流淌。天空异常高挑,高得直教人惊慌失措,需要准备一颗强大的内心才能呼应这旷远的苍穹。秋阳似酒,醺醺欲醉的况味弥漫四野,瓜果纷纷飘香,风过处野菊、芦花开得妩媚俏丽。夕照掩映下的河滩,河水镀上了一层金黄,一川秋草流盼,两岸的芦花静若处子般温柔,不时有白鹭扑棱棱自苇丛中起飞,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平添一抹浅醉的诗意。
江南的秋天,满目的景状像一幅由黄红绿主打的油彩,不像北方的秋天一味金黄。即使到了晚秋,还有不少叶子高挂枝头,喜鹊总爱扯着喉咙叫噪,其实秋光柔软呢哝,更多的是来自于心理感官。有人牵着水牛打古桥上经过,水牛摇着尾巴哞哞地叫唤,调皮的孩童尾随水牛背后肆意掀起它的尾巴,遇上厉害的水牛被惹恼了会撂蹶子,准踢个正着。划着小船收渔网的汉子朝桥上经过的熟人吆喝一声,对方会热情地回应,鸬鹚站在船角末端打盹。家家户户的炊烟次第升起,一盏盏灯装点了江南秋夜的梦幻情调。
江南,一年四季都是澄明光鲜的,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时序嬗变。无论站在江南的哪个地方,你会发现,什么角度都是对的,那些路上徐徐漫步的行人,未必拎包,而无不随身带着一段故事。被江南雨露润泽的江南中人,骨子里自然也多了一分灵秀和温润的气质。
长期居住在北方都市,江南的一石一木、一丘一壑却会长驱直入心底,弄得人醺醺然。乡愁也会醉人。
阔别多年,回到圣彼得堡的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说,“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而我曾经无数次跟外乡人夸赞的江南水乡,现已远去疏离,变为朦胧的记忆。旧时明月照江南的景观污染殆尽,都市无节制地扩张,青山绿山被侵蚀的体无完肤,全球主义的滥觞,搅浑了魏晋以降的江南遗韵,许多文化遗存岌岌可危,惟剩最后几抹惨淡的残照。
江南,正在遭遇一场伤逝,迂腐和荒芜,一步步侵蚀着小桥流水。那些曾被无数人娓娓道来的可感性细节,也在江南中人的日常琐事中被疏远和遗忘。江南,曾经诗意栖居的美学隐喻,如今看来更像是这个时代的逆行者。此刻,与其说我是在用文字“修复”江南,不如说是在“哀悼”。
慢些走罢,正在逝去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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