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高手
提起中国美食,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菜”,菜品的丰富居然需要以系来分。不仅如此,近年来,新的“菜系”更是层出不穷。对于主食,也就是“饭”,除了小吃以外,一般人的眼光很少停留,在他们看来,“饭”没有多少值得留意的地方,这也不奇怪。
纵观中国饮食,“饭”从大类来讲,无非就是米和面,即便加上“粗粮”,种类也稀疏,算起来,细分也不会有太多的花样。大米在米饭之外,品种极为有限,普遍能见到的变种也就米粉之类。面食品种略多,说来也是屈指可数,诸如馒头、包子、饺子,或者饼、面条什么的,加上时下面包在城市的流行,全部品种之和也难以比肩单个菜系的零头。尽管主食细分品种也有很多微妙的不同,比如包子,因为馅的差异同样可以列出难以计数的名目,遗憾的是,在美食世界,我们只知道川菜大师、粤菜高手,等等,有谁知道,或是谁可以成为煮饭大师么?
现实的情形就是如此。这样很不公平,特别是对一个喜欢面条的家伙来说,尤其如此。
我喜食面条,每到一地至少必须面条一回,好吃与否主要是个人口味。作为面条品牌,感觉武汉的热干面、北方的手擀面、陕西的扯面、新疆的拉条子还有就是兰州拉面以及山西的刀削面,不以单个菜馆论,总体上都是值得称道的美味。
所有提到的面条如果要归类的话,其实只有两种:手工和机制。手工制品要说呢还是北方的好,一些人将个中缘由归于北方的面粉,对此,高手心中当有轻重。
说到手工面条,拉成银丝的拉面,虽然可以穿针,但缺乏美食意味。我们的牙是要嚼东西的,筋道是面条的重要“品相”,“银丝”仅只取巧而已,比之陕西的手工切面差距尚大。
本人一直认为陕西的手擀面当可以藐视天下。一次与朋友提及此论,家里的老爷子深表赞同:“那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弄的,学也学不会。”老爷子如是说。原来他有一段切身的经历。
老爷子早年去五七干校,落脚就在陕西。干校食堂每周供应一次手擀面,那面条切得跟龙须面似的,吃起来筋道,既挂味又润滑。大家都夸师傅高手,打小就在河北乡下擀面的老爷子不以为然,回众曰:“那是陕西的面好。”有知道老爷子身手的茫然地点头表示同意,也有自己手艺不成、相信技术至上的呆子表达出不同意见:“不一定。”他们说。大家一哄,最后达成了一致意见:“要不还是试一试。”
试一试就试一试。改日老爷子收工后先来到厨房,厨子一见顺口问了一句有什么事,老爷子只说了一句陕西的面粉不错吧,厨子哈哈一乐,放了句话:“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那意思似乎是要迎接挑战,并且明确之前早有他人不服。紧跟着善意地看着老爷子说:“一会儿你也来整整?”
放下干活的家什洗了手来到厨房,厨子已然做好了准备工作。厨子从同一口袋里取出两盆面粉,用海碗量了两碗水,然后往碗里放了等量的少许盐。跟着就是和面,老爷子先和好,“再揉一揉。”厨子坚持和面时间一致,如此两次。和好面就是醒面,面盆上搭张湿布,然后坐下来抽了袋烟,又聊了几句。之后再把醒好的面揉和一番,接着就是擀面了。面快擀好的时候,厨子表示老爷子的面擀得太薄了,老爷子看看厨子擀好的面,分明更薄,怎么我的就太薄了?厨子说这个是根据面的情况来决定。老爷子心想这个道理俺也懂,你看一眼俺的面就知道啊?好的师傅必须摸一摸、捏一捏面才知道厚薄的分寸,您先生是担心露底吧。
切面就简单了,细细地切,刀快手有力就行。
面一下锅老爷子就傻眼了,人家的还是老样子的龙须面,自己的全断成碎末了。这是怎么回事啊?看着锅里的碎末,厨子真诚地对老爷子说:“你和面的时候力度不妥,布面时没有根据面皮来。”这么简单啊?就这么简单,但就是学不会。“我后来又去学过,试过好多次,不成,那家伙,没法学。”老爷子说的真真的。
不说干校生涯,我有幸品得这样的面也是20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偶或问问老陕,他们居然很茫然,不知道那面条是不是还活着。
传统手工面应该称道的还有山西的刀削面,那一根根粗细均匀长短几近一致的活计,做得像机制的一样,也是一番高手品相,而且现而今的山西刀削面活之甚好。比较可惜的是,老西的刀削面有致命的缺陷,这和面条本身倒无干系,是面条的另一个命门——调味。早些时候,老西的刀削面尽是醋味,能摇头晃脑品味的只有醋酸熏大的他们自己。这些年醋味逐渐淡去,然而味道要和北京的炸酱面比,逊色依旧。
要说调味,北方和南方的距离就比较远了,尤其是那个以滋味论好坏的成都,天下莫不忘尘。当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鄙人下的论断一定有很多人不服。不过且慢,看看那些喜欢面条又到过成都的人对担担面、素椒面、牛肉面、肥肠面、砂锅面、燃面……的评价,罕有不竖拇指者。不过这些仅仅是路边便当,基本不入土著人的法眼。
从前成都的街边多有清汤面,说是清汤,实际上是鸡汤,吃抄手也可以汤之,很是受欢迎。那汤子夜或是凌晨时分就得起来熬制,锅中几只不改刀的老母鸡,细火熬到早上五点多。一般的鸡汤略带黄乳色,面上浮着星星油花,香气扑鼻。外地人要是幸运,可以领略到极品。极品者必须是生铁锅熬制,传说砂锅更佳,但因砂锅较小,店里一般不用。懂行的人吃面首先是观汤:汤清如水,汤滚翻却不见气泡花,整只的老母鸡清晰呈现。面条则类似北方的切面,成都叫水面,或碱面或盐面,看个人喜好。好吃头汤面的人闻鸡起身,清水捞出面条再浇入清如开水的鸡汤,随后撒点香葱,那个味道“巴适得很”。游客多的地方,老板桌上既不会置放辣椒也不会有香菜,有喜香菜的人如想要,老板会拒绝你:那会夺了味道。
当下房租昂贵,经年的老母鸡难寻,而面条又卖不出好价钱,清汤面基本绝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成了记忆。
再有就是炸酱面了,家家都做,店里也卖,很受本地人欢迎。成都的炸酱和北京的就不是一个概念了。北京是真有酱,黄酱甜面酱什么的,成都的没有,是肉酱,偶有放入豆瓣酱的,那就是别味了,会被一些人分到非炸酱一类。
在成都我只要吃面都会要一两炸酱面,其他的选特色,二十多年来如故,炸酱面吃了没有一百两也有几十两,店家基本不重复,味道差异有大有小,但每次感觉都是佳肴。但龙哥的闺女不这样认为,她认为外面的炸酱面都没法吃,因为“味道好难吃哦”。
龙哥是位公务员,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厨房中的好手,说到炸酱,“那是个高手”,他们都这么说。熟识以后在下也想学得绝技,当面请教之。
“先用酱油调好味汁,温火坐锅,等油五六分热,放入葱姜,出味后放肉酱(肉末),随后逐渐大火,肉酱快熟出香味时倒味汁入锅,手扇味入鼻,在味汁入肉且去生味时,及时起锅,用余温熟透肉酱。”龙哥补充说:“要不然就会有酱油的糊味。”
为什么不先用味汁拌肉码味?对于这样的问题,龙哥告诫道:“不行,那样必有某种调料的糊味,而且会损伤肉本身的鲜香味道。用淀粉也是同样的道理。”
味道的确很好,肉酱松软适度,和面调拌后附着均匀,入口润滑醇香。
自打取到真经,我实验了很多次,龙哥说的酱油的糊味多次领略,偶或味道适度,肉酱却干而不附面。末了只好暂停实验,心里寻思定有不外传的绝技,龙哥戏俺了。
隔年再到成都,去龙泉,正好在那边一个烹饪学校的餐馆吃饭,忍不住内心的困惑,请出了后厨的教授,问及“不外传的绝技”,老师淡淡地笑着回答说:“不会的。”
不应该啊,我学而实习之又实习之再实习之,怎么连苍蝇小店的水平都达不到啊。
“你说的那个龙哥可能是个绝顶高手,这样的民间人士我领教过。你看我,说是高手没问题吧,但和他们比,甘拜下风。”老师一边回答一边似乎在回忆什么。
“不会啊,那你怎么教课呢?”我依然很执着。
“是这样,教课是技术、是程序问题,但高手是学不出来的。就说炸酱,是什么部位的肉、带不带皮、肥瘦的程度、水分多少、肉的新鲜程度,火候要求都不一样,这些都要自己去体会,没法教的。”老师细心地开导着。
“你这么一说,炸酱还得配高科技设备了。”
“那不需要。真正的高手,出手一捻肉就知道怎么用火。这些需要悟性、需要修行。”
“你说的像禅似的,哪有那么深奥。”
老师抽了一口烟,眼睛也不知道朝哪里望,若有所思地说:“不是像禅,就是禅。”
这句话大概只有龙哥那样的绝顶高手能明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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