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胡子拉碴的紫红色波斯菊脸
记忆中的日子越冲越远,记忆中的金子越磨越亮。
50年前我在福建当兵,所在部队有座弹药库,隐蔽在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由一个监护班守护,我就是那监护班中的一员。
当时正值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部队虽说保障供给,但生活依然艰苦,常以地瓜(山芋)当饭。除夕了,连里派人送来了猪肉和白面。班长是个北方汉子,包饺子是他的拿手戏,他光着膀子和面,和好了面擀皮子,他擀出的皮子厚薄均匀,雪片似的。班长虽说长得五大三粗,又是一脸的络腮胡子,乍看活像个李逵,可包起饺子来,却心灵手巧,整齐划一,又快又好,让人叫绝。
我这上海兵,在家可没干过这茬活,班长就让我跟他学。可我缺的就是那点巧劲,包出的饺子全像小畚箕,一点也不好看。
饺子包完了,班长说要下河洗澡,便挎起竹篮走了。南方的冬天还是挺冷的,可班长不怕,他很小就敢下河,练过冬泳,天渐渐黑下来,班长还没回来。此时,轮到我换哨了,饺子只能等下哨后再吃。我持枪站在哨位上,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过年了,城里早已是万家灯火,万家团圆之时,可弹药库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是那样的寂静。寂静,有时是美丽的,它能给人一个时空,任你驰骋想象;可此时此刻的寂静,却格外地让人难熬。
下哨了,我直奔伙房。那儿除留给哨兵的饺子外,别无它物。上级严禁重要军事目标的值勤人员喝酒,过年也不例外,所以除了饺子还是饺子。
一锅水还热,我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等水一滚就好下饺子。刚欲揭盖,手却被按住了。我一回头,见是班长。此时,他那一脸的络腮胡子,笑成了一朵波斯菊。
“小刘,先别忙下饺子,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班长的另一只手从背后端出一只草绿色茶缸,那是部队里发的。盖头一掀,一股浓烈的酒香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半茶缸通体透明的活虾,此时,正在酒中乱跳。嘿,这不是“炝虾”么?我最爱吃了!真是好高兴啊——喜不自禁。
原来班长洗澡是假,抓虾是真!只是没有好的工具,就抓了这么点,特意留给我。
他又变魔术似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那是东北产二两半装的高粱酒。摇了摇,那里面还剩半瓶子酒,班长又端出一小碟调料,这才把嘴凑到我耳朵根子说:“你头一次远离家乡在部队过年,对你破个例,这虾、这酒,算是一个犒劳。你慢慢吃,我在门口给你望着……”
说完,他眼睛朝我调皮地眨眨,便走出了伙房,顺手带上了门。
一晃50年过去了,班长音容宛在。如今,每到除夕夜,我的眼前便出现了那半茶缸壳薄肉嫩、通体透明的“炝虾”和那张胡子拉碴、笑成一朵波斯菊的紫红色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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