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顾晓生之前，我对法医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文学作品和影视剧里——命案现场，法医带上常用的工具包，里面装着大小号的手术刀，直钳、弯钳、骨锯、骨凿等，第一时间到达现场，走近爬满蝇蛆、散发恶臭的腐烂躯体，近观肿胀变形、相貌狰狞的死者面容，仔细察看鲜血流淌、肢体狼藉的凶杀现场……

见到顾晓生之后，他的随和、爽朗、豁达立刻拉近了我与法医这个职业之间的距离。我好奇地抛出两个最想知道的问题，法医几乎每天面对血腥、死尸、恐怖、腐臭的场面，内心是否会和常人一样有恐惧感？每天翻来覆去检查或解剖各种各样的尸体，会不会在晚上做噩梦？

顾晓生嘴角一咧，笑了。

有人说，法医是一个让全世界凶手睡不着觉的职业。

也有人说，法医是“为死者言，为生者权”，把消失的真相带回人间。

还有人说，其实法医做的事情，是为无辜的人洗雪冤屈，晚上睡觉能做一个好梦。

在已入知天命之年的顾晓生眼里，“世上有谁能比法医想得开？！”

不经历生死，无以论人生。

顾晓生，江苏省人民检察院检察技术处正处级检察员，主任法医师，首批“全国检察业务专家”。2010年当选全国先进工作者。在他的简历里，有一个了不起的数字——1200，成为外界认知和解读他的一个“密码”：经他检验过的1200余起非正常死亡案件死因鉴定无一差错，案件当事人无一申诉，赢得国内法医界和社会公众的敬重。

比起数字，我更想探寻，藏在背后的谜一样跌宕起伏、悬疑重重的1200多个故事，如何在顾晓生的手里浮出真相？阅尽千余条生命的劫难后，他的心路历程又经历着怎样的百转千回、怎样的困顿与觉悟？

我也想洞开隐秘的法医世界的大门，探知这个群体的职业现状。

我想知道，会是什么让顾晓生有此深刻而通透的感悟：“世上有谁能比法医想得开？！”

一段传奇

在经他检验过的1200余起非正常死亡案件死因鉴定中，最令顾晓生印象深刻的，或许要算哈尔滨6警察致人死亡案件。那是他第一次被死者家属“点名”。此前，顾晓生已是江苏法医界的传奇人物。

2008年10月11日22时许，哈尔滨市南岗区西大直街84号的糖果酒吧门前发生一起恶性斗殴致人死亡案件，22岁的林松岭当场死亡。

哈尔滨市公安局迅速成立专案组全力调查，将6名涉案犯罪嫌疑人全部抓捕归案。由于犯罪嫌疑人均为警察，案情披露后受到社会广泛关注。

出于侦查工作需要，哈尔滨警方要求死者家属积极配合开展尸检工作，以便及时对林松岭的死亡原因作出法医鉴定。但死者家属要求当地公安机关回避，并指名要求顾晓生等3名专家到场见证死因鉴定。

电话里，陌生的东北口音表达着异常急切的心情。

考虑到案件的敏感性，顾晓生没有直接会见死者家属。他在电话中安慰死者家属的同时，承诺如果接到上级领导指派，自己会科学、公正、客观地对鉴定进行见证。

当哈尔滨警方通过黑龙江省公安厅与公安部联系，提出由公安部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各派两名法医专家参加鉴定并得到死者家属同意后，顾晓生接到最高人民检察院的电话通知，作为死者家属方提出的专家，被指派前往哈尔滨见证林松岭尸体死因检验全程。

10月25日上午10时，由死者家属指名参与见证的3名专家与家属会面，而在新闻媒体回避后的会谈中，死者家属共提出7个与鉴定有关的问题，而其中最重要的会商结果是：经与哈尔滨警方协商，死者家属提出3名专家由见证人转为鉴定人的要求被认可。于是，尸检工作在当天下午得以顺利进行。

2008年11月初，顾晓生作为鉴定人再次前往哈尔滨，与其他专家共同对林松岭死因会检，并作出鉴定结论：林松岭系头面部遭受钝性外力作用致弥漫性蛛网膜下腔出血死亡。

11月7日，鉴定结论通报死者家属后得到认可，后又通过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公布。这个结论得到了社会的普遍信任以及法院的采纳，为案件的定性提供了宝贵的依据……

据此结论，公安机关对两名犯罪嫌疑人提请检察机关批准逮捕。

2008年以来，顾晓生作为全国检察业务专家，多次受高检院指派，参与了中央政法委、高检院、公安部挂牌督办的重大疑难复杂案件的死因鉴定。

长年累月地勘验尸体，俯身看显微镜，他的眼镜总是挂到了鼻尖上，可是他的白色工作服总是整洁有序，甚至褶皱都不能容忍。

他双眼抵在显微镜上，观察镜头里显现的组织切片，用手调节镜头放大倍数，在显微镜旁的一台电脑屏幕上，清晰地呈现出镜头里的微观世界。

这个50岁的男人又开始沉入法医的谜案里去了。”

一个选择

“说实话，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会选择做法医呢？”在中国职工之家空旷的咖啡厅里，顾晓生双手握着一瓶矿泉水，向笔者讲起了他跨进法医界的几段故事。

“学法医，老父亲很生气，原因很简单，他担心我做了法医，成天和死者打交道，会遭人嫌弃。”

当年，胡炳蔚教授——西安医科大学法医学系的创始人讲述的一个真实案例，至今还鲜活地保存在顾晓生的记忆中：

在我国西北地区，一对青年男女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后，女青年表露出不愿继续下去的意思。男青年是个警察，那天晚饭时间，他约女方出去。不久，他抱着她的尸体返回，跟她家人说：她拿他的手枪自杀了！

经鉴定：枪把和扳机上有女青年指纹，子弹从她胸口穿过直接致死，鉴定意见认为女青年自杀。依据鉴定，那个刑警被无罪释放了。蹊跷的是，女青年在家里吃晚饭时还好好的，没有半点自杀的迹象。亲人们将她土葬后，坚信她是被人杀害的，拿着血衣锲而不舍地上告，要求重新进行鉴定。

时隔多年，从地下挖出的女青年的尸体已干化成“木乃伊”。尽管如此，胡炳蔚受邀重新检查尸体，把保存在家人手里的血衣进行重新比对鉴定时，疑点毕现：血衣上的子弹射入口和胸上的射入口相差十几厘米；枪口射击时抵近胸口，基本为平行射击，经过反复精确计算角度，女青年若以这样的持枪角度自杀，其手腕采取射击姿势的偏转角度不可能形成。公安机关根据这个鉴定重新审查，真相大白：是这名男子抓住女青年朝她胸上开了一枪，开完枪即把她的手指按在枪把和扳机上。他是刑警，懂这个。

回想当年上课时的情景，顾晓生说，全班同学“就像听传奇故事一样瞪着眼睛听。当年大家共同的感慨是，法医学能解决这么多的难题，当法医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一次实习，让他知道了职业的残酷，也知晓了死生的意义。

26岁那年，顾晓生前往北京市公安局实习，法医职业生涯的初始阶段他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

那天凌晨3点，北京市公安局刑警队技术科值班宿舍的喇叭反复喊着：“起床，法医、痕迹、照相出现场！”

第一个现场发现一具路边无名尸；回来刚吃过早饭，上午8点多，再接到一起命案报警，一个疯子将全家3口人砍死；晚上7点多又接报警，一位农民工进公园找偏僻处方便，提裤子时看到有只人脚倒戳在土里，吓得魂飞魄散……

“现场到处是血，到处是残破的人体肢体。在老师指导下，我们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都得一一仔细勘查！有的死者，面部都被水泡肿胀了，你真的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定力才敢去面对……”

从凌晨3点到次日凌晨2点多，其间惊心动魄、紧张疲惫的劳作，在年轻的顾晓生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体验。

“那段时间，梦里就觉得死者围着我转，惊醒后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顾晓生坦然地回忆说，最初几年，一些死者的面容清晰地记在脑海里，经常梦见。因为非常仔细地看过，印象太深，那些脸像熟人一样总在眼前晃动。“其实，一线法医都是从这些阶段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只有经受住这些常人难以承受的考验，才能迈过这道关卡。”

一份良知

多年的法医生涯，顾晓生越来越明白，死人的事是天大的事，你讲清楚、讲明白人是怎么死的，当事人家属在验尸现场一直看着你仔细小心地操作，即使鉴定结论与他希望的不一样，他们也会相信你的真诚。

面对死者，顾晓生永远充满敬畏之心，就算死者被砍得不成样子，解剖时也顾惜死者的尊严，不会东一刀、西一刀的，也不会一寸一针地撩，而是像外科医生对待病人那样一针针缝合好。每次解剖后，他也一定会把死者的每个部位仔细清理干净，再为死者穿好衣裳，打扮得体体面面。

“我当法医27年，生生死死真的看透了，心胸变得越来越开阔。老的，少的，美的，丑的，生命太脆弱了，甚至有一个巴掌就被打死的，对生死理解得很透，也看得开。”顾晓生见过的最小的死者，甚至刚刚4岁。“面对这么一个小的生命，你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

人到中年，高血糖、高血压都找上门来了。顾晓生现在喜欢每天走路上班，有空的时候，也会爬爬山，对着山谷呐喊。用他的话说：“练练大嗓门。”也会看看研究生命、死亡方面的书籍，了解生命科学研究的最新成果和发现。“人应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