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制时光
又到一年腌菜时。
和乡间的所有主妇一样,母亲总爱在秋末冬初腌制一些菜蔬。最常腌的是雪里蕻,细盐“麻”一下,就可以与肉丝同炒,腌久一些的,她们叫“腊菜”,能一直吃到冬天。
腌菜的材料非常丰富,在乡间,几乎是无不可腌:萝卜一切四瓣,下盐腌了;芥菜头一切两瓣,下盐腌了;萝卜缨和芥菜叶子也可以腌;一种长柄的小白菜土名“勺头菜”的,去了叶,菜梗晾一下,切细,与蒜末辣椒末同腌,再入坛发酵,谓之“荤冬菜”;黄豆煮熟,趁热闷几天,闷出黏丝,下姜丝红辣椒粗盐同腌,即是北方各处都有的咸盐豆……
腌菜最经典的场景是这样的:在秋末阳光闪耀的院子里,涮洗干净的木桌和陶缸各就各位,萝卜或芥菜一堆一堆地码在筐子里,母亲将它们洗净,晾干,切成长条,再将切好的萝卜条码入瓷缸里。一层萝卜一层盐,一直码到缸口,在高高堆起的尖顶上压上一块石头,腌菜的第一道工序就告一段落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还要常常给咸菜“倒缸”,就是上下层翻动一遍,让它们受盐均匀;揉制的工作则需常做,记忆中,母亲在北风呼啸的院子里揉咸菜,一双手冻得通红,和通红的咸萝卜几无分别……
普普通通的盐,和普普通通的蔬菜接触,经过时光的酝酿,却让后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青涩之感去尽,鲜美滋味生出,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在物质艰难的岁月里,穷民小户固然不可一日无之,就是现在,好些人餐桌上也是无咸菜不欢。
多少年来,我们吃的咸菜都是母亲提供的。每年腌菜时节,她都要腌几坛子咸萝卜条、黑咸菜或芥菜头,放在那里方便我们回娘家取食。前几天,我又用塑料袋装了一大包什锦腌菜,准备带走,忽然想到这样温和的掠夺已进行了好多年,自觉惭愧,就说:“你自己腌的还没我们吃得多。”母亲说:“本意就是腌给你们几家的呀,我们老两口能吃多少?”我想,的确也是,可是又不由担忧起来:“不知你老了我们吃什么?都不会腌菜。”母亲斩钉截铁地说:“学着腌!”
闻着浓郁的咸香气味,我忽然想到,千百年来,如此鲜美的味道正是通过母女间的口手相递而流传,一双双苍老粗笨的的手,和一双双结实灵活的手,接力了时光和无数的人生记忆,那些经过腌渍的沧桑情感,在岁月深处发出暗香,恰似时光本身,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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