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先生对新生讲课，开场白是：“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能做到这两点的人，我认识很多，但只有少数成了名士，使我几乎怀疑先生的话，直到我遇见老郑，这才信服。

老郑是上世纪70年代的铁道兵，转业后到油田当了名驾驶员，一干就是30余年。若是个读书人，读点古代典籍，玩弄些诗词也还罢了，但对于一位油田的普通老职工来讲，便难能可贵。

1978年，那时职工都住在地窝子里，对外联络需用脚踏式的发电机，才能发个电报。就是这样艰苦，老郑的诗歌爱好没有放下。其实，外人看老郑的诗，或许觉得有些空洞，我却没有这样认为，一个30年的老石油，豪迈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老郑很喜欢我，可能在野外这样的环境里，只有我这样一个知音。他知道我会写诗词后，简直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与我彻夜长谈。

一天，与他同住一个宿舍的老王反复打量我，看得我有些发憷，好半晌才说：“几十年了，我没见老郑这么高兴过，你俩这下凑成一对了，可把我给害苦了。”老郑两眼一瞪，嚷道：“你不愿意就搬出去呗！”

这俩人都是退伍的老兵，到油田一直干驾驶员，几十年的交情了，却爱拌嘴。我估计，多半是以前在野外实在不知道干什么，也只能拌拌嘴了。老郑高瘦，老王矮胖，两个人相互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看着让人忍俊不禁。可惜，现在两个人都退休，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场景了。

老郑快退休时，是去年端午节的前夕。

本来，就要退休了，队里很少安排工作，但有个紧急任务，队里缺车，便让老郑去。老郑央求让我押车，他想在退休前跟塔河的胡杨再留个影。

我们到一厂四队，将冲锋舟拉上才返回，再跟随车队，往胡杨林公园的一口油井而去。完成了任务，老郑让别人先走，他要拍点照片留念。

我心里清楚，老郑舍不得这里。在一个地方生活工作了30多年，任谁也放不下。

天特别蓝，白云特别多，胡杨特别葱郁，它们仿佛都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永远定格在老郑的记忆里。

我对老郑说，白天日头太毒辣了，光线太生硬，若是等到黄昏，光线就完美了。其实，我是站在摄影的角度考虑，老郑却冲我直瞪眼：“北风当电扇，下雪是炒面。这话你没听过吗？这点日头算什么，我们永远都喜欢打硬仗，就喜欢这大白天。到了黄昏，人就得休息了。”他说到后面，声音却低了下去。

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怎样开口，反而是他走过来查看相机里的照片。照片里，老郑与胡杨挺拔地站立着，仿佛都舍不得对方离去。还是老郑发话了：“你不是文绉绉地说‘摄影就是给时间涂上香料，使它免于自身的腐朽’吗？以前我觉得你是在胡扯，现在看来好像是对的。”

其实，这是法国新浪潮电影之父安德烈·巴赞说的，我知道老郑热爱毛主席的诗词，对国外的文艺家没有什么好感，也不说明。

我们在回程时遇上了麻烦，由于道路颠簸难行，老郑的皮卡车前胎被刺穿了。下车排查后，我挽上袖子，准备换胎。谁知老郑将我挡住：“把车座下的千斤顶和工具箱拿来，你哪里干过这样的事情，我以前在野外都是跑大型油罐车，这事难不倒我。”

老郑甩开膀子干了起来，汗水渐渐在脸上汇聚起来，背部的工装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最恼人的便是蚊虫，胡杨林里的蚊虫密密麻麻的，我在旁边一直给老郑驱赶，但还是有漏网的，一只蚊子在老郑额头上饱餐起来。老郑根本没心思去理会，我赶紧伸手拍了下去。老郑瞪着我嚷嚷：“不就是蚊虫吸点血吗？你管它干嘛，这样很难看，你别给我拍下来让老王看见了。”

等我们忙完，真的快到黄昏时分了。我打电话向队里汇报，说不必派车来了，我们已经处理好了。

回到车上，老郑用瓶装水洗了个脸，毛巾直接挂在脖子上，身上就穿了个背心。我说：“郑师傅，歇一会再走，太累了上路不安全。”

“我没事，这点小活算什么，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当年沙参2井抢险的时候，我就开着车不停往里拉运物资。” 老郑呵呵一笑，“不过还是听你的，你这趟管安全嘛。”

坐在车里，话题自然又转到诗词上。老郑说：“今天出来一举两得，我以前只拍过工作照，还真没有好好跟胡杨合个影，咱俩得写两句纪念纪念。”

我自然是附和，对这样一位老石油，我从心里面尊敬他。

老郑拿出他泛黄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两句：严寒酷暑何所惧，骤雪狂风不为愁。然后说：“今天我们就用古绝的题材吧，配这古朴的胡杨林，你接下面两句。”

我点点头，接过笔记本，顺势接了下去：“苦水作酒酬壮志，无边荒漠谱春秋！”老郑反复念着我写出来的结尾，我看到夕阳的余晖穿过车窗，洒在老郑的眼里，闪闪发亮。

老郑走时，将这本笔记本拿了出来。面对这本记录了一位老石油一生的诗词作品，在场所有送行的人，都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