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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日报 2012年02月13日 星期一

路上的信

□第广龙
《工人日报》(2012年02月13日 06版)

过去,互相不在跟前,又没有手机、电脑,而固定电话也少,还要专门到邮局去打,于是,人们传递信息,安顿事情,主要靠写信。我到了野外队,大山深处,山塬起伏,如食肉动物的身体,却是禁锢的,被压抑的,我也和世界隔绝了,被遗弃了,虽然天地是如此广大,虽然四季是如此鲜明。在这一时期,我给家里写了许多信,搬动铁疙瘩的间隙,激荡而粗糙的劳动之余,要说什么能让我舒缓下来,就是写信了。

是的,是写信。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我的酸楚和温暖,一起涌来,似乎在提示我,一身油污的我,在井架下挥洒汗水的我,并不是野蛮人。石油是重工业,入侵了农耕的山野,我还没有完全成为机械的一部分,我在和大地的冲突中,内心的柔软,还保持了弹性,我符号化的外表之下,作为一个人的欲念,还没有消失,还存活着,残喘着。

野外队的人,文化程度低,也要写信,哪怕一张纸上,就写了几个字,就说这个月给家里的钱寄出去了,就问老人身子好着吗,也是一个个重要的叮咛和问候。野外队的人,成家了的,没有成家的,都是单身,为一碗饭,在山里挣扎,拿命挣扎。家乡都在远方,在农村,一年到头,只有一次探亲假,牵挂多,担忧多,写信是必需的。随便一个老工人的枕头下,都会压着几封家乡的来信。有的怕别人看,还把信锁到箱子里。

我出门早,17岁就离开父母,到了矿区,到了陌生的天空下。在家里时,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失败,我沉闷,烦躁,盼着摆脱家庭,走出去,去远远的地方,一个人独立生活,证明自己还不是废物,还有些用途。可当我真的离开家乡,对父母的思念,却日益强烈。尤其是在野外队,生活单调,要我贡献的,就是我的力气,越是这样,越感到家里的好,给家里写信,也频繁起来。而信的内容,却从未提到艰苦,提到山里的荒凉。我在信里说,我顿顿都能吃上肉菜,实际上我经常啃干馒头;我在信里说,我每天都能洗澡,实际上我就是拿脸盆打来水,在睡觉前擦擦身;我在信里说,野外队发下来的工服,穿不完,实际上,一年一身单的,一身棉的,早就被油污浸透了,磨破了。我希望让父母知道,我是有出息的。可是,父母不可抗拒地老了,病也多了起来,我却难得回去,到不了跟前,我只能一封封写信,给父母精神上的问候,也要求弟妹好好念书,听话,不要惹父母生气。

我的父母都不识字,收到信,叫弟妹念给听。又把给我说的话,叫弟妹记下来,也是叮咛了又叮咛:穿暖和,吃饱。别和野外队的领导顶嘴,别和人打架。家里都好,不用操心。说的不外就这些。我探亲回去,在家里的抽屉里,翻出了我写的信,都保存着。妹妹说,有信来,父母高兴,听一遍不够,有时,要念几遍。平日里,也常提着我的小名问,有信来吗?听见外头邮递员的自行车的铃铛声,也赶紧安顿出去看看,是不是有信来了。我在家里,读自己写的信,情绪再一次波动,产生恍然的错觉。远方和家乡这两个阻隔的时空,似乎重合了,似乎保存了些值得珍惜的抽象的物质,却又以书信的形式具体地呈现了出来。

一封信寄出去,一条看不见的路,有起点,有目的地,是能够确认的。可是,一封信要抵达信皮上的地址,却费尽周折。在路上走,快也得一礼拜,慢,则超过十天。即使这样,我也对邮局充满感情。野外队每搬迁到一个地方,我都要打听最近的乡镇在哪里,邮局在什么方位。经常,走路走一个钟头,才走到镇上。找见邮局是容易的,街上就几间老式的砖房,一定有一间是邮局。里头窄小,站不下几个人。我加入进来了,感觉自己和外面的联系,和家乡的联系,没有中断。感觉这里的空间,很大,装进来的东西很多,送出去的东西也很多。我去邮局的次数多,发出一封信,过些天,又来,又发出一封信。看着我写的信,躺在一堆信中间,那么安静,可我知道,到了时间,我的信会被装进邮包,会走路,一路代替我回家。有时,野外队的营地在深山里,离镇子太远,写好了信,只能找人捎出去发。

野外队经常搬迁,安营扎寨的地点,多僻背,收信也是很困难的。邮局的人,不送信过来。如果能确定在一个地方留居的时间长,可以安顿家里,来信写这个地方。隔上些日子,自己去邮局,窗台上一堆信,在里面找,就真找到了自己的一封。多数情况下,我都让家里把信寄到矿区机关,这样寄来的信,是不会落空的,但也有不足,只有野外队有人去,才能把信拿回来。我去过矿区机关,那里有一个收发室,里头有一个柜子,组装成一个个格子,每一个格子上都贴着纸条,写着不同的野外队的番号,里头填塞进去了报纸,信件。有的空了,是被拿走了,有的满满的,都没有空间了,说明这个野外队长时间没有来人取。我只要去矿区,一定要去收发室看看,看着我的信,拿着别人的信,都觉得高兴。有时,野外队离矿区机关也遥远,比发信的地点都远,一封信来到我的手里,费尽周折。

野外队生活寂寞,成天面对荒凉的大山,看见一个人都不容易,写信,也是一种排遣寂寞的方式。写信能安定内心,也缓解了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收到家里来信,夜深了,还来回读着,也是幸福的。家里的来信,都是弟妹的笔迹,却是父母的口气,说的是琐碎的家常,对我都是重要的,对我都是安慰。想到以前父母对我指望大,我也有雄心,却落了个在野外队受苦,我心里也不好受,是对不住父母的不好受,是对不住自己的不好受。那些年,一封又一封信,强化了我对家里对父母的情感,也让我没有沉沦,没有丧失面对艰难的勇气。野外队不是人待的,常常有人这么说。可是,我坚持下来了,我在坚持中迎来了离开野外队的机会。当我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我能想象出父母知道后的宽慰,也能听见父母发出的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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