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人上到高处后是很难下来的。水平一旦降低，便会委屈，比如昔日的有产阶层，被突然的革命剥夺了财产，絮叨过去的繁华便成了其日常中的普遍。生活状况一旦跌落，便会耿耿于怀，比如不久前曾出现过的“知青”们，在他们的文作里，描述“苦难”是不可或缺的章节，而类似的“苦难”对与之一同生活的农民兄弟而言却不以为然。

此类现象在古代官员们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左迁之人，心向长安，终日抑郁，何日归朝；谪徙官员，牵挂庙堂，诗文遥寄，企盼开恩；屈原放逐，披发行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曹植离京，降爵改封，上书求获，终无结果；王昌龄南斥，闺怨诗出；柳宗元外放，寓言讽世；刘禹锡一贬再贬，桀骜之气使然；苏东坡一贬再贬，豪放风格始成。所处位置愈显，这种反差便愈巨，大吏贵爵朝廷命官如此，九五之尊万乘之至更过之。屈事中原、封建命侯的南唐李煜，无言独上西楼，故国不堪回首，留下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等等的绝唱。刘禅降晋后流羁洛阳，司马文王设宴故作蜀技戏弄，同降的旧臣们皆为之感怆，禅为苟且性命，只得装呆卖傻，嬉笑自若作乐不思蜀状。刘后主虽没有像多才的李后主那样因文获罪，却也吟了首没有文字的悲愤诗。翁同龢于戊戌变法之后被开缺回籍，过上了远避尘嚣、杜门却扫的归隐生活，却也无意间书写些“乡居日晚野闻扈，海上月明人射鱼”、“十亩苍烟秋放鹤，一簾凉月夜横琴”、“亭边共醉藤萝月，石上自有樽垒窪”、“探花苑路花簪帽，看月红楼酒满衫”之类的联句闲话苍凉。杨度拥立洪宪帝制失败后，心灰意冷之极，遂踲入空门，在天津、青岛租界闭门学佛，其间，写过诸如“移花锄晓月，删竹放春风”、“山光摇积雪，帆影挂前川”、“屋小堪容膝，楼闲好著书”、“挂席拾海月，披云卧石门”等等偈语般的联句。

孟子曾在其《尽心篇》中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元稹又将这重意思通俗化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表达的都是“上去下不来”的境遇。身子容易下来，心思总在飘悬，身子可以落到东篱之下，而心思还在南山之上，身子可以浸在酒杯之中，心思却还在古来圣贤处。一旦身子又可以上去，便有了“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式的矫情，便有了巴山蜀水虽好，却不及繁华残剩的南京上海的“大溃退”。

一日，二程兄弟一同赴宴，程颐见席间有伎作陪，便拂袖而逝，但程颢却留了下来，尽欢而散。次日，颐怒气仍未消，颢笑道：“昨日本有，心上却无，今日本无，心上却有。”程颢所说的“心上却有”，确切所指定是这种形式的“放不下”。身处廊阙，在野民情多不想,人在江湖，府院之事常惦挂。人是经验之人，但记忆总不可靠，那些被遗忘或暂被遗忘的往往是贫贱时的朋友，底层里的交往。上边的人哪怕仅仅有句敷衍的问候，仅仅是一面之交，也会终身难忘，刻骨铭心，且每每还能绘声绘色、夸大其词地讲出，更有甚者，竟“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袖口十年香”。所以说产生几个戏文里的陈世美、现实中的朱买臣是不足为奇的。陈世美、朱买臣这样的读书人可都是熟读过孟夫子“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言的人。

高处何如低处好，下来还比上去难。高处的生活，宽襟博带，养尊处优，人给家足，堆金积玉；高处的体验，顾盼自雄，颐指气使，杯觚交错，应接不暇，虽说其也有点头哈腰、虚情假意、提心吊胆、心余力绌之时。笼中的鸟禽神驰“自来自去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的自由，不羁的人却向往“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的笼中供养。人与动物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