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青春
——南翔小说集《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读后

我是很少读新书的人,大概是不想做任何流行作家虚热亢奋与虔诚的读者。南翔的新书却是例外,放在我这月的阅读书目里,毛姆的《作家笔记》,莫拉维亚的《不由自主》,林芙美子的《晚菊》……皆为“旧”著,南翔的新书并不因此而失去厚重感。当我读完这本包含文革、大学和市井背景的小说,不由想起二战后日本兴起的无赖派作家坂口安吾的一句话:我将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重现于历史之上。我想这也是人到中年的南翔从不肯绝笔事关文革小说的原因,尽管他在写作上已经像是一个老练的手艺人,完全可以“做出”些流行畅销的小说来,如他所说,写作的人多少有些自恋,总觉得自己写了一些别人不曾写的东西,这就是南翔的作品特质。
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收录其中的中篇《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青春中的爱恋无论放在任何时代都是如出一辙的,“含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如此这般玉洁冰清的年龄在人性幽暗的时代终于堕落了,终于把爱欲交换成安身立命的筹码,或者根本不是爱情自身的凋谢而是像一个生意人权衡利弊爱或者不爱,这便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文革小说了,这种痛让我想起《日瓦戈医生》——坏的时代总是会破坏爱情的。我喜欢的是微历史,也就是一个小人物口述与亲历,或者后来人所写的个人事件。是活生生的人,措辞就会无忌,然而必然是沿着经验之河发言才更见性情,小人物多半不擅长宏大政治立场的表白。
南翔所写的是他历历在目的文革时代,所谈的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立志,处在政治风暴的漩涡中心真空似的生活,然后有又小又悲伤的爱情。立志的恋人珍珍,作为初恋,举手投足都充满禁忌,并不像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里的陈风扬在混乱的时代淫荡也是美也是爱也是安慰,珍珍原本是一块无瑕美玉,她所吸引立志的,我想绝不是肉欲,应该是姿态绰约之美,比如一手支着脸颊,一手用筷子给立志夹菜;或者因为立志崴了脚,在立志宿舍给他泡脚;再是立志生病,她把冰毛巾放在立志的额头。这样似乎司空见惯的爱,要是在日日夜夜里堆积起来,总会冠之一个让人心动的词汇:真爱。
南翔从不插手剧本,那种用陡转的情节、过多的偶然来制造悲剧的手法,南翔或是不屑的。我所吃惊的是就是这样平心而论,这样的有节制,这样的水波不兴,而失落、击打以及人生的无限悲悯,也就这样不期而至地发生了,牢牢吸引着我。这样的理由说出来太情有可原:珍珍为了自己的父亲不受那个荒诞年代的无妄之灾,便应了私生活混乱且玩世不恭的高干子弟大卫的求婚求欲。我更感兴趣的是小说里荒凉冷峻的人际关系,物质匮乏,人人自危,比如洋婆子这个人,丈夫是国民党区分部委员,新中国成立后就是历史反革命,下放到铁路采石场,社会地位颠倒了,洋婆子是贫下中农,固然嫁鸡随鸡,但心里横竖是委屈的,偷人也在所难免。至于洋婆子不洁身自好所遭致的被侮辱和被损害,几乎人人落井下石。
历史上,大动乱的时代总不免或以邻为壑,或趋利避害,或落井下石,所谓“卧底”,所谓揭发,所谓无限上纲……新鬼烦冤旧鬼哭,文明开化的白纸已经被切割成块块碎片。我想南翔的本意也不是去申诉作为个人在文革时所受到的痛苦,南翔想说的是,一个好的时代,应该是揄扬美丽的人性,反之,一个不好的时代,是将人性恶发掘到极致。这才是他的深刻所在。我总是对这些严肃作家保持敬意,他们已经因为自己的才华,在当下盛装无比的社会功成名就,他们毫不在意,他们所在意的仍旧是昨日的伤痕,诉说伤痕不是抱怨,而是善良——为了后人的生活不重蹈覆辙。
归总,南翔的这本短篇小说集是写了无处安放青春的人们,或者作家的任务就是为了揭示人性的变异。《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中生之大痛表现得很沉潜,需要读者慢慢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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