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的写作如同绵绵春雨的间隙出现了灿烂的阳光,先锋作家由虚幻走进现实批判,锋芒依旧,思考更为深切。
格非:写作使我处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有时像又密又急的秋雨滴落无边湖面,有时像飘飘扬扬的雨丝遮掩参差的屋宇,格非的文字,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和优美的诗意,让人不由自主裹进江南小镇弥漫的雾气。从《迷舟》、《褐色鸟群》及至《欲望的旗帜》,格非所编织的故事四溢着游戏且无序的“弥天大雾”,甚至被定性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玄奥的作品”,和余华、苏童等一道被贴上“先锋小说家”的标签。
但是到了《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格非缓慢且从容地沉浸于语言的古典意境之中;尤其《春尽江南》的完成,“乌托邦三部曲”划上了句号,格非的写作如同绵绵春雨的间隙出现了灿烂的阳光,先锋作家由虚幻走进现实批判,锋芒依旧,思考更为深切。
20世纪80年代,作家潘军曾在三亚组织过一次笔会,聚集了余华、王朔等著名作家,大家讨论最多的是,时代变了,作家怎么办?文学有没有出路?在一个精神大分化的时代,一种面临时代突变的恐慌紧紧地攥着每个人的心。如《春尽江南》中的秀蓉或者端午。如小说中所说,“端午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秀蓉在改掉她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整整一个时代。”他发现,若干年前的朋友,再见面时已经变了,而这个变化的过程很复杂。
不是渐变,而是突变。很多人拋弃了原来的信念,很多人痛苦地调整自己。这种焦虑,使格非一度停止了小说创作。《废名的意义》作为格非的博士论文,其实也与他创作上遇到的问题有关。无可否认,先锋小说家的写作受到西方文学尤其是现代小说的影响,但是随着写作的深入,格非开始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文学,试图寻找汉语叙事新的可能性。“我发现西方很多学者谈到中国小说和文化都非常谨慎。比如热奈特,他会特别强调说:我的理论不包括中国小说。他们看待中国小说非常尊重,作为另案处理。相反,国内还有很多人不觉得我们的文化有特性,认为中国小说是垃圾,要扫除。”
在王元化的推荐下,格非从钱穆的清代学术史一直看到《史记》和《左传》,中国传统文化给予他无比丰厚的滋养。他发现,中国的叙事和西方存在着巨大差异。中国大部分作家,哪怕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作家,也从中国传统古典文学中受到滋养。没有唐宋传奇就没有沈从文,没有明朝的文人小品,就没有汪曾祺。在长达十年的反思与沉淀之后,格非由“乌托邦三部曲”的首部《人面桃花》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径,他认为,作家不能单纯做社会的观察者,还要提供某种意向性的东西。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还具有批判性的功能,作家在某种程度上承担着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那么到了20世纪90年代,学院化体制开始坚固,文学到底要承担什么样的功能,需要重新思考。
缘于和格非以往作品叙事方式等等各方面的转变,有人将这部作品称为先锋文学“退场”的标志。而此后也有读者认为,作为三部曲,《春尽江南》与前面的《人面桃花》与《山河入梦》有断裂。
格非不以为然。他认为,其实作家一生只在写一部作品。即便是十年之前的《敌人》,也是讲述面对外界信心丧失的困惑和恐惧。“所有的恐怖都来源于一种心理上的东西,最大的敌人正是自己。”自《人面桃花》开始,格非从国民革命早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以及当下中国的精神现实,进行了痛苦而深切的探索。格非所关注的主题一以贯之,只不过现在的写作更为丰富。他不仅希望形式与文字上的好看,同时更愿意传达对生活的思考与感受。
萨特说,作家应该直接干预现实。格非的痛苦也在于此。以他个人的性格,他愿意再含蓄一些;可是他所格外关注的真实感,又不得不处理成现在这个样子。“当代的问题用一个字概括,就是乱,一个社会乱,首先乱在我们心里。所以小说要有乱的样子。”
“三部曲”中的“花家舍”,寄托了很多人的梦想,既隐含着格非所追求的世外桃源,也是整个人类的精神追求和最高的理想,还暗含了变革的源头。在《春尽江南》中,“花家舍”到处存在,虽然表面看来美丽而干净,实则更加奢靡、浮华。如此,“乌托邦”的陷落成为必然,格非以他特有的方式为那个时代的逝去吟咏悲伤的挽歌。这大概也是他在《春尽江南》中,要将主人公谭端午设置为诗人的缘故,这个“和整个时代作对”的人,反复阅读着一本《新五代史》。这同时也是格非喜欢的作品,他认同欧阳修所关心的,不是国家的兴亡,而是世道人心。陈寅恪甚至说,欧阳修几乎是用一本书的力量,使时代的风尚重返淳朴。
使格非感到失落和遗憾的是,在关注现实、释放理想主义的书写中,所有的神秘都在褪却,时间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似乎现在就完全可以看见遥远的未来。
好作家的基本素质,是对社会对世界有独到的看法,而非单纯地表达个人经验。拉什迪、帕慕克都是这样的,格非在“乌托邦三部曲”中对于存在世界的认知和表现,也是如此。他自然也常常面临写作上的困惑。人都是有惰性的,一不留神会滑到以过往成功的惯性方法写作。“而且我们这样的年龄,任何微小的改变很难。比如写《春尽江南》,如果我采取的这种方法,是否要付出代价?《人面桃花》中有古典主义的美在新的写作中要不要延续?叙事节奏和基调怎么控制,要不要尝试速度更快的写作?”他隐约觉得有内在的要求需要自己做出调整,最后才采取了目前的叙事姿态。
“仿佛/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事物尚未命名,横暴尚未染指/化石般的寂静/开放在秘密的水塘/呼吸的重量/与这个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
如同格非的《戒指花》中将诗歌拼贴进作品中暗含的某种隐喻,这首《睡莲》在《春尽江南》中承担的功能也不仅仅是文字表面所呈现的力量。其实最初的诗歌,格非曾经求教欧阳江河。欧阳江河帮他写的两首诗令人喜欢,“但那就是诗歌,跟小说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又重新写。写完了之后,欧阳江河跟我说,这是小说家的诗。我请翟永明看看,她觉得很好,帮我改动了一两个词。宋琳也帮我看了一遍,改了一个句子。这些改动我都采用了。”他还和以前一样,作品发表之前,会找最可靠的朋友提意见,而作品一旦出版,所有的交流实际上早已结束。他始终认为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判断。
上课、读书与写作是格非人生的三件大事。其中最愉快的是读书,最享受的是写作。每当他要犒劳自己的时候,会拿出半年时间读书;而每天上午是固定的6小时写作时间。写作《春尽江南》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因为他的心总在怦怦直跳,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着他,像吸毒一样上瘾。“写作使我处在幸福中,写完之后又不由得希望第二天早点到来,早一点坐在桌前,这种感觉非常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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