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化成的一句叹息
我在外婆身边长大,印象中的外婆总是埋头针线,少有停下来闲一闲的时候,自然也就不大说话,说也短,一句是一句,落在地上压出个窝儿似的。她生前对我说过的话如今已经忘光,唯有她偶尔对别人说,一说令四坐缄默,与我无关的一句话,却被死死记住,这样说:“我是戳手指头哎!”她说这话儿时声调缓缓的,淡淡的,奇怪的是我听这句话,还在人小不谙世故的时候,心里就过电一样烙印下来,年岁渐长后听,起了恻隐之心,如今外婆离世快40年,这句话成了她在我耳畔萦回不去的喃喃私语,真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有机会接触外婆生活了半辈子的老家——黑井,这座全国历史文化名镇的史料,去看过那座大名鼎鼎的节孝石牌坊以后,终于有所悟。
小镇黑井在元明清至民国时期是盐都,500年间所纳的盐税占云南全省税赋的一半。清光绪二十七年,小镇树起一座铭刻当地历朝历代87位节妇烈女姓氏的石牌坊,皇帝御书“节孝总坊”匾额加以旌表。光绪三十二年,外婆在这座小镇锦绣坊一户姓萧、做豆腐小吃为生的人家出世,身为长女的外婆从小学绣,为街坊做针线,萧家小吃没做出名,反而是绣花绣出了名,外婆小姑子我叫她“胖奶”的,曾对我母亲这样描述:“我嫂子,人尖尖,非巧百巧,做姑娘时,她就把黑井一街的花都绣过来了。花朵儿绣得摘得下来,鸟儿绣到飞得走,童子帽上的小人,绣得细苗苗走得出来。”外婆家的小镇,六七条街,十七八条巷,不到千户人家,给绣尽“一街的花”的话打折扣,为五六百户人家绣过花,理儿差不到哪去。
我外公李家住在小镇商业区利润坊的中心地段,是座店铺面街、后花院临河的三进院,外婆嫁来时,李家在此居住了四五代人。外公是长子,年轻病殁他乡后,外婆几番寻死。我理解不了年纪二十七八的外婆,怎么舍得下一双年幼儿女随丈夫而去?后来是胖奶与我母亲闲聊到这事上说:“我哥哥死后,嫂嫂她贞正,就守着一双儿女过。”这话让我释然,感觉族人们在赠我外婆贞节牌坊。
外公客死那年,黑井产官盐的历史结束,产地转移到距黑井几个驿站的地方,小镇从此一蹶不振,外公家不仅破产,连梁柱也倒了,老少们守祖业房产过活的日子没多久,家族让孤儿寡母三人自谋生路。小镇始终大富了几百年,衰落开初十余年间,对绣品需求还不至于一落千丈,比如嫁姑娘,家再穷,起码要备两对绣花枕头一床绣花被面,富人家单是绣花鞋就要备二三十双。外婆嫁李家后自然不用绣花卖钱,但是一家老小穿戴日用还要缝,针线离不了手,丈夫命毙,正好靠上了针线。柴米人家出身的外婆受得苦,以绣花为衣食后不仅养儿女,后来还抚养早逝妹妹的独子,好几年一口锅里四张嘴吃饭,再后供孩子上学,为子完婚。这期间的李家却迅速衰败,外婆看着不忍,就把只长自己女儿四五岁、最小的一个姑子叫来跟前,教她绣花,让她日后好招姑爷上门。
胖奶是我外婆绣艺炉火纯青的时候整天跟在面前学绣的,她忆起当时有眉有眼:“我嫂子绣富人家新娘的一双‘踩堂鞋’,单是在鞋帮上描图案就非常讲究,用毛笔蘸白泥画,兑稀白泥要用人奶水兑。鞋两边龙凤抢宝,外边一条龙,里边一只凤,鞋头一株福映花,鞋尖尖一颗龙珠。”她描述嫂子绣的菜叶帽:“上面绣个小娃娃细苗苗惹人爱不说,还用各种颜色的绸缎,缝些瓜菜,一轱辘团转缀上去,那小滴滴的白菜、茄子、豇豆,掐下来吃一样,缝得那个像,我咋个学都学不了!”小镇人家孩子满周岁要戴六瓣童子帽,帽子上缀一圈布做的四时瓜菜,得名“菜叶帽”。
胖奶学绣,得跟我外婆每天鸡叫头遍起床绣花,夜半三更吹灯睡觉,出身小姐的她受不了,以至于事过60多年忆起来,言语中还隐隐犯难:“嫂嫂早起绣花,天黑蒙蒙,舍不得点油灯,端小板凳到天井里坐,借天光绣花,黑井秋冬风大,风在耳边呜呜叫。嫂嫂绣花前,一双手是洗了又洗,干干净净才配线、擗线,拿起针来。衣裳也要换干净,样事事齐整干净才坐下来绣。”
清末民国年间的黑井,李武是两大姓,李姓多为官,武姓多商贾,小镇首富就是武姓中的下武家,这两大姓几代联姻,有“李武一家”之说。外婆的儿媳与下武家一个家族,是外公堂妹嫁进武家所生的姑娘,这位嫁回李家、有身份家世的媳妇,活到老都没说婆婆一句其它的好,在针线活上,却佩服得了不得,她跟人说:“我妈年轻时候绣花,黑井只有一人及她。那人还只是绣,我妈不只是绣,还自己画,花样翻新,有时候连花样都不需要画,想想就下针。那人照花样绣出来的,还不及我妈随意绣出来的灵秀,单是她做的那顶‘菜叶帽’,上面一圈的瓜瓜菜菜,谁缝得来!我娘家娃娃哪个不戴我妈缝的菜叶帽!富人家的针线,多少不是我妈做的。”这位儿媳不服婆婆也不行,婆婆独自一人硬靠绣花把日子熬出头,按“李武一家”传统,用不薄的聘礼把她娶进家,做了“节孝总坊”楹联上刻写的“完人”。
外婆的亲人都只知其绣艺,不知每件绣品背后的凄楚与惨淡,还是牌坊上“苦节”两字给道出了,所以外婆任自己的绣花怎样被众口称赞,内心的滋味不过是“戳手指头”讨生活而已,就因为如此,外婆唯一可以寄寓梦想,表达心底世界的针线绣品,一针一线自然天成,怎不巧夺天工,众所不及呢?可惜外婆对自己绣品的认识,仅仅是实用,一旦无用也就不再做——她是在40余岁绣艺达到佳境时不得不放下绣花针的,用胖奶的话来解释是:“解放了,黑井人一夜之间爬起来就不穿绣花鞋,我嫂嫂说生活讨不走,上昆明去帮人。”移居昆明后的外婆,再没需要使她重新拾起绣花针,绣艺接后乏人,盐都500年传承下来的这点儿绣艺,就这样在外婆这代绣女身上终结。外婆绣花一世,在我这里也只留下她咀嚼自己命运的那句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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