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屋子
屋子,离村庄并不远,但位置却明显高出村庄,在半腰,像悬挂在一棵数的枝干下,如黄色的柚子。
我这样说的时候,爸爸的眼角有些湿润,原来睁开的眼睛随着渐低的头慢慢眯成一条线。他说,那是奶奶的新坟。你昨天刚刚到家,怕你受不了,才骗你说那是她在山上看杉木林的屋子。
上山的路变得小了,路边的草丛长没人头,眼前的路像一条暗道,抬头可以看到一线天空。风,从小道中吹来,从背后绕过身体,有一股风旋涡在胸前。虽然此时是夏天,但还是觉得很凉,甚至有点冷。
五年前的秋天,我离开老家,到另外的一个城市读书。那天,天气突然变冷,临走时,奶奶从她旧木箱掏出一件毛衣,说带上,路上会冷。接过毛衣,放在脖子上,一种温暖立刻填满脖背。
去上学的那天早上,她说,奶奶在家一切都会好,你在学校就安心读书。假期呢,有时间就……听到这里时,车子突然启动,巨大的引擎声把她的声音掩盖下去。不管是她说什么,我只一个劲点头,表示同意或者听到了。车子慢慢的驶离村子,她仍站着远望着车子。在车子里,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却不知何时眼角留下一行泪……
大二寒假,我回到老家。那是春节前十天的中午,当我走到家门的路口,看见奶奶躺在院子的李子树下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把扇面裂成片了的蒲扇。我不想惊动她,便悄悄地走过去,慢慢走进家门,上楼把行李放好,然后到床上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我,隐约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老四什么时候才回家,那车子都回来三次了。哎,再去外面等下吧。你看,这稀饭都凉了……”是奶奶的声音。我以为她跟谁说话,便下楼来看,没有其他人。她又到外面了。我轻轻出去,在摇椅边,叫奶奶。
她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努力睁开眼,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湿润起来。我也不知所措,愣愣地对着她。
她站起来,转头向屋内,扔掉手中的蒲扇,说,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不到两分钟,只见她怀里多了一个鼓鼓的塑料包,走到我眼前,把包放在摇椅上,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边说:“这是你姑妈她们买回来给我的,两年不见你,听说你今年回家,生怕你一路坐车劳累便留着。”我回答,她们买给你就吃呀,还留给我干嘛,我在外面也经常有吃的……我话还没说完,奶奶便停下来,看着我说,你再等一下,我应该拿错了。她又往家里蹒跚着小跑过去,我低头一看那个被半掩起来的小包,流出浓浓的汁,还分散着一股臭味。
一会儿,奶奶又出来了,没有带什么包,嘴里念念有词,不应该是谁偷吃呀,我藏好了,难是老鼠?但没有碎屑呀……我便问,奶奶,你找什么啊?
她低头把那个包打开,说:“我在这个包里放两个苹果,是留给你的,现在找不到,该不会是谁拿走了?”她一脸疑惑看着我,充满了歉意,好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
我问,那苹果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奶奶答,是清明节,你姑妈回来给你爷爷上坟,带给我的。
我打开了那个包,摊在摇椅上,很明显有两个发霉的苹果核,生浓水的汁往外流。我说,苹果留了这么久,烂了。
“烂了?我明明包得好好的呀!”她极不相信地看着我。我发现她的眼里顿时像发大水的河,眼泪立刻在双脸颊流下,一滴又一滴,在阳光下,晶莹得像夜明珠。
那个夏天,我每天陪着奶奶。白天,我陪着她坐在阴凉的李树下,听着蝉鸣看那蝶儿飞。偌大的五间厢房和空空的院子,没有一点声音,阳光软软洒下来,透过叶子的是斑驳的阴影。燕子在屋檐下休憩,清风从南吹过,吹动院子里的绿草。奶奶回忆我小时候的模样,说我四岁时竟光着屁股学着姑妈在院子里唱着不完整的山歌,记得上一句就忘了下一句;说我有一次到红水河游泳,一不小心掉下竹排,差点没命,害得她连夜请村里的麼公来帮我招魂。她每次说完都会扭头看我一次,脸上带着淡淡的满足。
时光流逝,一晃四年过去了。因为考研的原因,我回家少了。今年十一,我踏上了返回故乡的班车。次日,同样是中午,我回到了阔别三载的老家。下午,阿爸回到家,看见我目光四处搜索,他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只是指山上,低声语:“我们去看奶奶吧!”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段对话。在山上,奶奶的坟前,爸爸说:“在她最后日子的半年,家人都陪着她,倒是她不想让你知道,怕耽误你的学习,所以坚决不告诉你。你来迟了一周……”
我带着自责,和阿爸走下坡回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骂自己,为何不多陪陪她,走过那段最后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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