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写的一些文学随感中常出现“宽容”一词，这在有些人看来也许是老生常谈了，但我以为，至少在目前还是文坛较缺乏的一种东西。在一些人心中，宽容是上层对文艺的态度，或者说这是文化政策或文化官员的事。这无疑是多年我们文坛不宽容的一个方面，有时还是主要方面。如果认为情况只是如此，那么，至少是曾经是主要矛盾的不宽容，掩盖了文坛内部严重的不宽容陋习。要说宽容，房龙先生好像写了很厚的一本书，要在一篇短文中，很难展开说清。我当了近几十年的诗歌编辑，就说说在诗界大家都看到的“不宽容”的一些现象吧，也许，从中我们会想一想，我宽容么？

不宽容的第一个表现是偏见。“文化上的好不好与喜不喜欢是两回事。”我读到黄永玉的这句话，感到他真是一个智者，一句话点破了文化偏见的纸窗。在改革开放以后，诗坛有许多争论，其中不少是“百家争鸣”的新气象，也有一些是将自己的喜欢不喜欢提到了“原则”高度。比方说“读不懂”的问题，有脱离群众的问题，其中也有个别的是议论者自己不喜欢的问题。按其水平是不可能对这作品读不懂，只是不喜欢却不说是自己不喜欢，提高到“广大读者”那里，含义清楚。还有另一种，从来只认为自己的好，别人写了发表了，他一句“媚俗”或是“无效的主流写作”就给否定了，这种批评不说读者，说“专家认为”或是“历史将决定”云云。偏见有是几个人或一群人的，有是一个地域的，有是一个时期的，还有是一个时代，越长越悲哀。其实宽容的第一步就是正视自己，正视自己只是不喜欢某一篇作品。比方说有个伟人不喜欢新诗，就说不喜欢，给他二百大洋也不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并不表明这东西的优劣好坏。换言之，别人有写自己不喜欢作品的权利，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基本的也不是人人都明白，而且与年龄无关，在文坛，年轻人的偏见并不少见。

不宽容的第二个表现就是狭隘。狭隘并不专指文化上的保守倾向，也表现为某些先锋和前卫姿态。保守者封闭了通往明天的道路，而一些所谓的前卫者，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割断自己与历史的联系，并且匆匆地清扫场地，想让读者眼中只有“前卫的我”。正是学养极高的大师，才在丰厚的传统底蕴之上汲取新的学问。传统与创新，只有宽容者才能兼得。从前的经验都证明，最早被清场的，最早下课的，都是极狭隘态度的“最激烈”者，无论取保守还是前卫的姿态。

不宽容的第三个表现就是妒嫉。妒嫉是一种病态心理，当文坛不宽容，这种病态人格就充盈其中。低能的取代高智的，劣等的消灭优秀的，这是妒嫉心理所指向的结局。

不宽容的第四个表现就是排它。小圈子铁哥们，互相捧场互相当托儿，拉帮结伙一致对外。在消灭异己之前，首先磨掉的是自己内部每个人的才华和个性。近年来，文坛“流派”虽多，但出来的文学天才大师少，生产出来的“教父和导师”多，出名的不是流派中的作家诗人，而是策划人和鼓噪者。

不宽容的文坛，会充满鼓噪与浮躁。有人说：把一切交给时间和历史。当然，赝品会被时间淘汰，但也会有天才和天才之作在交给时间之前，先让“不宽容”消灭和取缔进入历史的资格。我不认为凡是优秀的都会得到历史的展示，阿房宫里的珍宝和圆明园里的国粹在历史寻找它们时，早就付之一炬。因此这种观点太有“中国式的大团圆”和“上帝与文学精英共存”的良好愿望了。文坛的悲剧之一，就在于天才和天才之作还没有可能进入历史之前，先被不宽容的火烧成阿房宫里的未知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