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对面的老刘，两天前刚刚过完他的七十大寿。一口带着烟味儿的沙哑京白，中气十足。寻常老大爷的外表下，眼睛深处含着一股倔强与世事洞明。

老北京人爱称“您”，哪怕对面坐着的是比自己小几十岁的晚辈，他还是一口一个“您”地叫着：“我跟您说，我不是跟您吹”，整个采访过程中，这话是他老人家的口头禅，每次讲到重要的地方，他都下意识地先说上这句，好像这样别人就相信了似的。

1978年以前，现在北京寸土寸金的CBD还是一片农田，刘长林就是朝阳区星火大队的一名当电工的社员。后来地被征了，他农转非，在北京东城区建设开发公司当了一名工人，在锅炉房烧锅炉。

可别小看了这个锅炉工，从1983年开始，他就自发搞起了锅炉房节能减排，经他手改造的锅炉房，一个采暖期从每平方米用煤23公斤减少到12公斤，当年这项革新就获得了北京市科技进步一等奖。为此，在那一年他被评为北京市劳动模范，荣获了首都劳动奖章。快30年了，如今，他的革新项目拥有了8项国家专利，其中解决一户一供暖的《太阳能燃气壁挂炉供暖系统专利》编入了《中国专利发明人年鉴》，在今年受邀参加了国际科技博览会。

“传统的大锅炉房供暖浪费能源，维护费用高，空气污染严重，一户一供暖的方式是未来的趋势，但现在市场上常见的壁挂炉供暖费用比集中供暖更高，一般人基本承受不起。”老刘发明的太阳能燃气壁挂炉可以有效地节约能源，“去年冬天我们在密云试装了一户，230平方米一个采暖期的费用只有2000多元，而这个面积，集中供暖的费用是7000元左右，用市场上的壁挂炉则要八九千元。”

这项发明亮相博览会当天，老刘就接到了8个电话，全是表示要跟他合作的，“现在社会大趋势是节能减排，国家更是鼓励支持，我想还是跟政府合作比较稳妥。”老刘在发明上一直求新，行为方式上却像他那代人一样，更愿意依靠政府。

几杯酒下肚，老人言语间开始蹦出“人民”、“国家”乃至“人类”这样一个比一个大的字眼儿，乍一听让人有点吃惊甚至不适应，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这么说话？“酒喝得有点儿大了。”陪着他一起来的两位老朋友也觉得他的话有点儿过，连忙帮他打圆场儿。可老人还是自顾自地往下说：“我跟您说，我不是跟您吹，人要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做点事，人生才有价值。如果一个人只想着自己乐呵乐呵，人有什么价值？……”

这话出自一位70岁的退休老人口中，此刻，酒让他的脸红润年轻了起来，眼睛也变亮了，直视着在座的人，他还是那一句：“我跟您说，我不是跟您吹。”

改造不好，55万元我赔

一年前，刘长林自费在北京东城一家教师培训中心的一角立起了一块1米 × 2米的太阳能接收器，收集它每天的发热值，开始了他“太阳能与电相结合的楼房供暖系统”实验。“只有充分利用太阳能并经过电能辅助的方法，才是最洁净的能源，才能达到零排放标准。”

刘长林曾经以这家培训中心为单位，记录统计了该中心热水锅炉房冬季供暖所用柴油和有害气体排放的情况，结果是：

冬季供暖134天，供暖面积26800平方米，用柴油数量153.6吨，排出有害气体二氧化碳97万多公斤、一氧化碳11万多公斤，排烟温度200摄氏度，供暖费用132.41万元。

“一般6层楼一个楼门的面积是4000多平方米，像这样规模的供暖单位，北京得有多少、全国又得有多少啊！”

虽然之前的太阳能燃气壁挂炉供暖系统已经具备了良好的节能减排性能，但老刘还是在寻找更完善的节能减排方法，“用太阳能加电能辅助的方式供暖，每个采暖期可节约燃料百分之四五十，同时大大减少有害物质的排放，改造资金可以在两年内收回。”

刘长林将自己的想法写了份材料上报给东城区有关部门，寻求支持。“我们愿意把这项节约能源、降低成本的专利技术推向社会，如果不成功，我们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就用这家培训中心做改造实验，改造费用差不多要55万元，如果不成功，这笔费用由我老刘出！如果成功了，将来学校、医院、机关等等都能用这种方式供暖，得节省多少能源、减少多少污染啊！为此，我愿意个人承担风险。”

2011年，刘长林带着他的水暖队在东城区政府的支持下，成功地进行了和平里医院的供暖改造，年节约天然气62.1万立方米、节约水1500吨，这家医院的锅炉房因此被北京市技监局测试中心授予“北京市节能管理标杆锅炉房”。之前，全市只有6家单位的锅炉房获得过这项荣誉。

我的徒弟 ， 别人挖不走

虽然一直是个工人，退休前刘长林的“政治身份”却不低，北京市劳动模范、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有不少次当干部的机会，可我就喜欢在一线搞技改发明，怕当了干部干不了自己喜欢的事，我甚至一直没入党，提拔干部不得从党员中提吗？”老刘一直表白自己“可不是吹的”，想想，也许这真是他朴实的心理吧，“我一直认为，技术是人永远的生存之本。”

老刘先后带出过100多个徒弟，近十几年差不多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打工者，老刘退休后，原来的公司保留了他所在的水暖队，现在仍有40几个徒弟跟着他干。“最长的跟了我20多年了，来时还刚20岁出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现在都成家立业，能挑大梁了。”

刘长林的徒弟技术过硬，常有同行来挖他们，“可是，谁都挖不走。不信，您试试。”老刘的神情里透着自豪与欣慰，像个骄傲的父亲。“做任何事情，不能缺少爱。”他说。

9岁时刘长林就失去了父亲，一个农民的儿子靠着自己的勤奋和才智在社会上获得了一席之地。日后他教育这些来自农村的徒弟，“甭想歪门邪道，好好学点本事才是立身之本。”

没活儿时，老刘主动花钱让徒弟们外出学习培训；农忙时，主动安排他们带薪回家帮农，“有一次一个徒弟家人手不够，我又派了另一个徒弟到他家帮着一起干活。”即使是水暖队没活儿干的时候，工人们的工资奖金他也照发，“一家老小还指着他们的钱过日子呢。”老刘的女儿说，父亲每月固定收入是2000多元的退休金，而他的工人们每月工资加奖金有4000多元。

“人心换人心。”在老刘眼里，一个好的组织者必须无私。“人不能私心太重，当领导必须无私，才能干些事，年龄和经验都是次要的。”日航公司老总的经历给刘长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位领导者，70多岁了，每天7点上班坚持了几十年一直干到现在。他把日航扭亏为盈，就谈了一个公和私。我们社会现在太缺少公私教育了。人要把为人类、社会发展做点事当作目标，才有人生价值。只想着自己乐呵乐呵，人有什么价值？！”

他又提起了“人类”这样的大词儿，可听众的反映似乎没先前那么强烈了。

5万元一个月，您雇不起我

在行业内，老刘是块金字招牌，徒弟们尚且被人挖，登门请刘长林的人自不在少数。有时候老刘会问人家：“您打算出多少钱聘我呀？”七八年前得到的回答就没少于一万元，“这也说明了我的价值。”老刘对这样的答复还是满意的，“有人出5万元一个月聘我去当顾问，我跟他说，5万，您雇不起我，我身后还有好多老同志要关照呢。”

老刘关照的老同志，大多是他当年的老领导，在位时，风光无限，退休后渐渐少人问津。而当年那个遇到水管漏了、下水道堵了就一个电话叫了来的“小刘”，依然记挂着这些老人。水暖队有点收入，他便雇车组织大家到郊外钓钓鱼，吃吃饭，一块聚聚，叙叙旧散散心。去年，花了几万元钱，老刘还组织老人们去了一趟大连。

“我不是大款，但我挣点钱也不想给子女留着，他们有自己的工作，生活没问题。而我活到这岁数，对生活的要求很简单，我就想，人活着还是多为别人带点快乐和温暖的好。”

俗话说，好人好报。问老刘这个问题，他回答：“起码我到了这个年纪，身体什么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