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印记】夏天的怀念
我九岁那年,母亲终于决定外出谋生。她说,人家都是男人出去,我们家的男人要做代课老师,没钱挣,她得出去挣些钱,让我长大去城里读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坐在小板凳上,用破旧的钢笔批改着学生的作文。
其实母亲知道,父亲本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好手。他除了会拉一手悦耳的二胡外,就是用笔打鲜红的错号或对号。村里的男人外出打工,鼓了腰包也给他们的孩子和老婆带来了城里的物件。唯有我的父亲贫穷,他每日守着村里流着鼻涕的娃娃,还有那片黄土高坡。
母亲走的那天,父亲和我去送她,我以为高大的父亲不会在意母亲的离开。殊料,我却在啃食母亲烙下的煎饼时,偶尔看到蹲在门槛上的父亲,生平第一次在旮旯里抽旱烟。
眼前的父亲和半个时辰前与母亲笑着别离的父亲,俨然两个人。
母亲回来的那天。隔壁邻居家的人都来了。母亲眉眼含笑。她瘦了,脸消瘦了一圈。但这并不遮挡她自身的美丽。母亲将一沓钱交给父亲,并给了我奶香的饼干。
父亲的脸色多么窘迫呀!他嗫嚅着舌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晚上我模模糊糊听见他们的悄悄话:你要注意些,城里有些人家不地道。父亲的声音。
没几天,母亲回到城里去了。这一次,她说她要等到收麦子才回来。其间,她给家里带过两次口信。她说自己在一户人家做保姆,那户人家都是有学问的人,待她不薄!叫我和父亲不要操心,照料好庄稼。
4月上旬,父亲收到母亲的汇款。经过深思熟虑,父亲最终决定带我去城里找母亲。汇款加上父亲的代课工资也不够收麦子的开销,但父亲还是给母亲买了一条好看的手绢,给我买了一件时髦的夹克和麦收后的玉米种子。父亲说,母亲头发乌黑,用素色的手绢扎头发好看。
我们按照母亲说的地址敲开了那户人家的大门。男主人瞅了瞅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父亲一眼,鄙夷地说,春芳,那农村妇女。早走了。父亲还想问什么,门咣当一声关了。父亲牵着我的手,默默地走着,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找到我的母亲。
寻思间,一个声音粗重的男子喊父亲,徐老师,你怎么跑城里来了?父亲不好意思说寻母亲,就脸红着搪塞。
男子要父亲去建筑工地喝酒,我们去了。很粗的老碗,一碟花生米,父亲和男子喝得尽兴。男子是父亲的高中同学,十多年没碰面了。
突然,酒气熏天的父亲喊,那不是春芳吗?我以为父亲眼花了,抬头:从脚手架上下来的戴着安全帽的人,正是母亲。她衣衫褴褛。灰头土脸。
父亲睁着血红的眼睛,跑过去拽住母亲的手。走,咱回。母亲吃了一惊,随即捂着脸哭了。
母亲在那户人家做保姆,开始挺不错。有一天,女主人回了娘家。男主人伺机揩母亲的便宜,母亲以死相抗。之后,工资也没得领,就被赶出门。
母亲想回家,怕村里人知道嘲笑。考虑家里还没有买种子化肥的钱,就跑到这里来打工。人家嫌她是女的,她说尽好话才留了下来。
父亲要母亲跟我们回家,母亲说把5月份做完。父亲答应了,他知道母亲的脾气。工棚里的母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父亲将手绢递给她,母亲梳光了头,欢喜地绑在发髻。
我记得,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蝴蝶呀!蓝色的薄翅、黑色的眼眸,衬在素色的绢底里,越发显得美丽动人!
母亲出事那天,父亲正在麦子地里察看麦子熟了没有。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人从自行车上跳下,不好了,春芳出事了!
母亲是在脚手架上出事的。大中午,阳光白晃晃,逼人眼。母亲一时踩空了,摔了下来,头重重地磕在脚下的砖头上。
母亲没能救过来。入殓那天,父亲将那条蝴蝶手绢放进棺材,犹豫了半晌,又装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乡亲们散去后,我和父亲黯然地收拾家里的残局。整理母亲遗物时,父亲摸摸口袋惊喊,我给你妈买的手绢呢?手绢呢?
夜里,父亲拽着我,在肆虐的山风中,寻找他给母亲买的蝴蝶手绢,我从没见他如此癫狂过。
山风呼啸着席卷了夏夜。我和父亲步履踉跄,一步一步顺着掩埋母亲的方向寻找而去。
手绢真的丢了。母亲入土时,父亲不曾落泪。如今却在呼啸的山风中为一条手绢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当山风夹杂麦香席卷村落,我已不再孤单。因为我知道,在这个风们游历的世界,一定有一条温暖的手绢,在夏天的深处悄悄守护着一只翩跹的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