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梁上的妈妈
我陪66岁的妈回到故乡山梁上,妈手搭凉棚,望着山梁下金黄的麦田,风吹处,麦浪滚滚。
眯缝着眼的妈笑了。妈说,娃,好啊,还是有人在种麦子,我去找乡亲买些新鲜小麦,到村里面坊给你做乡村面条,没有你担心的增白剂。
前不久,我把报纸上的新闻念给妈听,说超市里的大白馒头有染色剂,小麦粉里有滑石份,辣椒里有苏丹红,水果里有防腐剂……妈听着这些吓人的新闻,腿直抖。妈听完了,默不作声。
第二天,妈给我打来电话说,娃,今儿是你休息,你陪我回乡下去。我和妈赶上回乡的早班车,到了乡场上,正好是逢集的日子,碰上来赶集的乡亲们。妈亲热地拉上那些眉开眼笑的乡亲,问这问那,问长问短。
哎,张二娃年纪轻轻就死了啊,说是在外面打工,晚上被醉酒的司机轧死了。多好的二娃啊,小时候,夏日大雨滂沱,河水暴涨,是胆大的二娃背着我过河上学。村里还剩几头耕牛啊?不到五头了,很多人外出打工,或者搬迁到城里去了,看来,种庄稼要失传了,老会计许老三像是在给妈汇报工作。妈跟着许老三叹气,这庄稼不种,城里人吃啥呢。许老三突然说,也没事儿,说美国种的粮食多,找他们买啊。妈摇摇头说,还是要靠自己。
10多年前,妈来到城里,乡下那条狗,追赶着我妈,跑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妈像是乡下溪沟里的鱼,被洪流冲到了大河里。在城市的阳台上,妈眼神茫然,呆望着天上的云。我明白了,故乡的村庄,在云里奔跑。在城里10多年的日子过去了,听爸说,晚上,妈还在不停地说着梦话:把镰刀磨一磨,割麦了;把喷雾器收拾出来,去给白菜打打药;把地窖里的红苕拿出来去烤酒……”
妈现在还背得出农历24节气,每个节气,妈就在城里饭桌上默默加一道菜。“哟,今天是立夏啦!”我爸喝着小酒,对厨房里的妈脱口喊到。
我爸是个明白人,他常常陪着我妈,回到村里山梁上坐一坐,妈的魂儿在那。妈大半辈子,就和山梁上那些石头、土块、杂草、庄稼、露水、霜雪亲热着在一起,那些东西,已流进了妈的血液里,就像她的血液里,有我。
暮春了,山梁上的风还是有些凉。我陪妈站在山梁上,听她回忆着每一坨石头、每一棵树的故事。山梁下,妈生我的老屋已没了,妈准确地指着老屋的地址说,妈生你的那张床下,那天有一只母鸡蹲在那里,悄悄下了一个蛋。这简直像是传奇,我生肖属鸡。妈说,后来,我爸就把那只鸡杀了,给月子里的妈添营养。我妈月子里,就吃了一只鸡。
山梁上野草蓬勃,长得齐腰深,都把路给淹没了。妈去山梁下一个乡亲家借了两把镰刀,递给我一把说,娃,我们把草割了。
佝偻着腰的妈,割草的动作还是那么麻利。风吹来,草翻滚成浪,我突然看不见妈了,急切地叫出了声:“妈!”妈慢慢抬起身,拢了拢额前稀疏的白发,朝我慈爱地笑了。我看见,妈额前苍老的皱纹,像山梁下层层叠叠的梯田,难道,那些梯田出现在妈的梦里多了,也浮现在了妈的额头上。
后来,几个乡亲也加入进来,陪我和妈一同把山梁上肆虐的野草割干净了,露出一片清朗开阔的山地。妈说,还是种上庄稼吧。几个乡亲呵呵呵笑了,说,山下的田地还有好多荒芜着呢。妈叹气了,说,那我回来种菜,种西瓜。
下午,妈执意要到乡场上买菜种。妈,在城里好好过晚年吧,来这里遭什么罪受啊,我忍不住责怪妈了。妈生气了,不理我。妈去买来菜种,放在老乡家里,说等些日子再上山来种。
回了城,爸对我说,你就让她去吧,你妈一辈子,就只有在山梁上种菜种粮食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