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印记】那松,那柳……
正是满山杜鹃红遍的时节,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山妹子。
山妹子,是我在山区工作时对女生的俗称。这些山的儿女,质朴得像向阳的坡地林木,纯净得像雪白桐子花,灵秀得像涧流的晶莹的水珠。
她叫危玲,七七届的。记忆的灵光,穿越层层时光,使人来到旧影从前。当年的小姑娘,秀发卷曲,胸脯微挺,眼睛大而有神。
私下里,我曾问她,为什么姓“危”,如此怪异。
“不知道。”漾着笑意,摇摇头。而同桌的一番话,让我们知识大长,玲玲说,她的老祖宗遇到很多危险,开始害怕危险,躲避危险,以后又慢慢习惯危险、不怕危险、喜欢危险、爱上危险,再以后要他们子孙后代牢记危险,远离危险,“就以‘危’为姓,于是乎……”
听者哄然大笑。
初中时,因为爷爷成分不好,入不了团。
其实,她是个不错的学生。学习不错,同学关系不错,劳动不错。给甘蔗地上肥,打开厕所底层脏门,第一个冲进去掏粪;上山砍树,扛回学校后又返回去,帮助后面的同学。“最可怕的是推板车上坡”,人小、力薄、体弱、自尊心又强,拼死拼活,有力推到没力,才上了坡顶。
高二时,她终于入了团。
也不尽然都是沉重的。春游时,远眺青松绿树,竟忘情地“啊”起来。
“高大、伟岸,刚强不屈,撑一方蓝天于一隅,这就是松树,树中的伟丈夫。”作文里她赞美道,“而习习春风,柔线轻飏,不择土壤肥瘦,落地生根,见日而长,彰显生命力的顽强和千般的柔韧,这就是柳树,书中的弱女子。这松这柳,以其平凡而伟大的禀性,给人丰富的联想和人生的启迪。”
她继续写道:“我喜欢松树柳树,它们都很有灵性。柳树,感恩大地,播洒绿荫;松树,傲立苍穹,抚慰云天。”
她酷爱读书,从小喜欢文学,是个考文科的料子。高考时,却报理科,直到临考前三个月才改报文科。在我为她升学担忧时,她顺利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名列年级文科前茅。
这三个月,连她自己都为之感动,她是以怎样的“感恩大地”、“抚慰云天”的刻苦和拼命啊……
以后,我调回故乡,在众多学生信件中,她说,因为老师喜欢写作,深深影响了她,甚至把“能否写文章”,作为选择爱人的条件之一;此后,隐约听到她生活的一段艰辛困苦;再以后,似乎是更多的赞誉:她如何坚强面对,如何苦撑事业、家庭;又如何奋斗不息,事业有成,还在我市开了间艺术玻璃店……
生命之流,不舍昼夜。三十年的淬炼,三十年的茁壮,三十年的风采。
当年的小女生已届中年。娉婷,婀娜,如垂柳;健朗,蓬勃,像劲松。乌黑的秀发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卷曲,挺起的胸脯,透着成熟和干练,眼睛还是那么炯炯,大而圆而有神,只是多了一分深沉。
“早就想来看望老师了。”她说,“老师需要什么帮助,比如装修房子,将尽力效劳。”
粉笔生涯一辈子,见证了很多人和事,有痛苦,有悲伤,有困惑,有人间炎凉、世态百丑。但,世上还是好人多。
“老师,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只要我有能力做得到的,一定做到。”
曾经有过,的确很困难。上世纪90年代,两个孩子上大学,又购置了集资房。其时,房子装修,只铺平地砖,草草刷了遍墙壁。其他的,想都不敢想,就急急颠颠,搬进新居,结束了十三次搬家的种种屈辱。
“老师,不要客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感恩老师,这是理所当然的。”
“感恩老师?”我喃喃自语,昏花的老眼,含着热泪。
“是的,对于给我们知识的老师,对于像父亲般仁爱的老师,如何报答,都不过分。……”
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们奉献我的感动与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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