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潭石狮村与返乡农民工一起过年
城乡之间的那些牵挂

赖红光一回家就上山打柴,供留守在家的父母烧饭、出柴火头烤火。

从浙江余杭回来的村民赖宇春,从钱包里摸出来“余杭医疗保险卡”。

留守的孩子们也因父母回家而欢呼雀跃,在田间地头、屋前屋后追逐嬉闹。
2月18日,刚过农历正月十五,就在这两天,赖红光准备动身南下广州。
他在电话中告诉记者,父母已经帮他清点好了几块腊鱼、腊肉,挂在灶屋里,只等出门前装进行囊。
春节,一晃眼就过去了。石狮村是湖南湘潭南边的一个村子,村里像赖红光这样从外地赶回家过年、节后继续外出打工的还有很多人。
“这一拨人走后,村里很多地方就有些冷清了。”年前,村主任赖雪光骑摩托载着记者走家串户采访。他说,村里很多人,如今一年都难得见到一次了……
跑得再远,不忘回家过年
2月1日,农历腊月二十九,在横贯石狮村的砂石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比平时多了起来,偶尔还会塞塞车,车里车外的人相互打量着,像是寻找熟悉的面孔,好打声招呼寒暄寒暄。
这天上午11点,太阳终于划破天空,照在家家户户的门前,家家户户屋子里暖烘烘的,散发出糕点一样甜甜的味道。
10多年前,石狮村是湘潭县荷塘乡政府所在地。乡镇合并后,乡政府机关、供销社、肉食站、农机站等单位撤了,一度在村民们眼里神气得很的砖房慢慢萧条、落寞起来。尽管全村985个青壮劳力中,出县出省打工的就有865人,但“行政中心”聚集多年的人气还在。
在原乡政府机关周边,聚居着石狮村近两千村民中的三成以上人口,民居沿公路一线两边伸展开来,形成了大家嘴里的“街上”。
不论是“街上”还是散居在山冲的人户,平日里人气并不像春节这么旺。有的人家终年“铁将军”把门,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房子显得孤零零的。
“在家务农的,农闲时也多半就近打打工。”村支书马春泉告诉记者,村里产矽砂,市、乡、村开办的3个矽砂矿历史最长的有50多年,但都在2008年冰灾中先后停产、半停产,原本不愁工作的村民们,这才陆陆续续一拨一拨往外跑。
刚开始时,大家一窝蜂地前往广州、深圳打工。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一下把外出的村民给冲散了。如今算来,除广东之外,他们跑的地方有杭州、廊坊、温州、北京等二三十个城市,远的出了国,到过尼日利亚、格鲁吉亚、沙特阿拉伯。
不管跑得有多远,再远,春节也得回家过年。
记者坐在村主任赖雪光摩托后座上在村里转悠时,外出打工的村民能回家的早回家了,还没回家的,大多已经在路上。石狮村在外打工的农民,有近半是泥木工、电焊工。因为按时“进厂”当普工的人不多,所以回家、出门的时间不是那样齐整,显得有些散漫。
赖凯旗是赖雪光的堂弟,去年春节过后,他跟父亲赖新发一起前往广西南宁的一处工地打工。才干两个月,因赖新发发病,父子俩迫不得已辞工回家。父亲因病去世后,赖凯旗在家百无聊赖地待了4个月,直到今年1月才重新外出打工,干了20天又回来了。
“这一次,拿到了2000多元钱工资。”赖凯旗说,他已经“比较满意了,至少过年不缺钱花”,而且春节后的去处也定妥了。站在屋外的台阶边,他显得有些悠闲,抬手指着远远的一幢门窗紧闭的二层楼房告诉记者,那户村民一家老小全在外地,不知今年会不会回来过年……
留守的人,“守”着一堆难题
石狮村虽然人均不到一亩地,但青壮年村民几乎倾巢而出,忙坏了村里种田的老把式。
赖雪光开着摩托在一段山路上颠簸过后,在一户人家门前戛然而止。“咦,人呢?”他说,这是左能权家,老左已经60多岁了,可他一个人种了30多亩地,全是外出打工的村民撂给他的。
赖雪光屋前屋后叫着“老左”,但左能权始终没有露面。他说,像老左这样种30多亩地的,全村有两三个,至于种个十来亩的就更多了。由于人手紧,原本种双季稻的水田很多只种一季稻了。
“如今嘛,拿在外打工一天的工钱买一大袋米,可以吃上两个月,谁在乎那几亩地呢?”早几年,年过半百的言子琴在广西一家采石场打工时,不巧赶上金融危机。回到村里后,他在“街上”开了家餐馆。
前年3月,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副部长何宪来村里调研。言子琴在座谈会上说“在外打工很辛苦,回家自己创业更好”,何副部长听了后,冲他微笑着一个劲点头。他说,在家开店,收入还远远胜过在外打工的工资哩,“当返乡创业的农民工也蛮好的”。
但村子毕竟不大,离镇里也不近,并非所有人都能就近立足谋生。村民跑得远远的,给村里的社会管理造成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难。
最近两三年村里接连出现的计划外生育,就让村计生专干齐利纯煞是头痛。
村里一个齐姓小伙子去年才满20周岁,按理应该过两年才达到法定婚龄,可他到今年春节时就已经满满当当做了3个月爸爸。孩子妈是河南省宜阳县人,生孩子时才满18周岁。
“他俩是在广州打工认识的,从广州回来,就是为了生孩子,一下车先没回家,直接上了医院妇产科。”齐利纯说,像这样“生米煮成熟饭”让人措手不及、无可奈何的事,去年村里就发生3起,都是生孩子时在年龄上私下里打了一两年“提前量”。
以前要成家的,总免不了事先男女双方走动相相亲,郑重其事的人家还会办一桌订婚酒,向邻里乡亲告知“未婚夫”、“未婚妻”的身份。如今,这些风俗全跟着村民外出的脚步一起跑没影了,很难捕捉到“管用”的任何信息。
青壮劳力外出,还给村里留下了12位70岁以上的留守老人、40多个15岁以下的留守儿童。孩子无论如何有大人照看着,但孤身的12位老人让人放心不下。2009年春,村党支部开会,按“就近、方便、关系比较好”等原则,为每位老人安排一名党员当“监护人”,隔三岔五地探望一次、问候一声。这样,老人们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事”。
城里乡里,保险何时“连”上
代表“政府”的村党支部、村委会一到年关,也随着村民从外地归来的脚步连轴转了起来。
村主任赖雪光在家门外刚把摩托车的支架踢开,就有从外地打工回家的老退伍兵前来索要年画:“不是说县武装部给每个退伍兵都送了一张年画吗?”“是是是,有的。”赖雪光招呼记者等一阵子,赶紧支起摩托回到里屋,给退伍兵拎来一副挂历和一页红底黑字的《致全县复员转业军人的慰问信》。
1月30日和2月1日两天,赖雪光本来是载记者到村里采访,但他顺便给自己办了不少事,为在外打工回家的村民捎带“农业直补”、“新农合”证书、“新农保”试点宣传资料等等。
湘潭县是“新农保”即“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试点县,根据政策,若是在务工所在城市办了养老保险,进城务工的农民就不得再在村里“重复享受”这一待遇。“但很多情况现在让人弄不清楚。”赖雪光说,外出打工的办没办养老保险全凭各人回家自己说了算数,有点儿乱,“不过,总有一天全国一连网,就一目了然了”。
早两年随国内的大型建筑公司先后到尼日利亚、沙特阿拉伯做装模工的村民马建平告诉记者,在国外没谁给自己买过养老保险,连医保、工伤险也没谁说起过,“出门在外,公司全给你兜着,好意思问人家要保险吗”。
“我在浙江、江苏各买了3年养老保险,在广东也买了好几个月,这3个地方以后怎么才能‘连’到一块呢?”村民马昔军从1991年开始外出干油漆活,是村里有名的打工“专业户”,如今已在企业做到了管理层。20年的农民工工龄却只买了6年多养老保险,而且还不在同一个地方,说起这事,他的眉头就一拧一拧地犯难。
坐了赖雪光的摩托,下车采访时,记者也总是帮衬着他打听打听从外地回家的农民工是不是买过保险。在从浙江余杭回来的村民赖宇春家,刚一提起这个话题,赖宇春便神气地离座而起说:“我有!”
他掏出钱包,从包里摸出张“余杭医疗保险卡”,捏着在记者眼前晃了晃说:“就是这个!”
“这是医保卡,不是养老保险。”赖雪光推测,买了医保,一般就买了养老保险的。赖宇春侧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说:“可能也是。”他告诉记者,在余杭打工的租住房里,“确实还有一本东西搁在抽屉里,没仔细看,大概就是你们所说的养老保险了”。
石狮村“新农保”是2009年底开始办理的,村民齐向华告诉记者,当年60岁的父亲齐贵荣此后每个月都能拿到55元养老金,母亲康满珍从2010年11月起也享受了养老金待遇,只是他帮妈妈缴过200元钱保费,康满珍每个月能拿到56.9元钱。齐贵荣说:“有了养老金,就像多了一个会挣钱的儿子。”
齐向华“会”挣钱,是搭帮湘潭县总工会在村里办的一期电焊工培训班。齐向华说,通过培训考到焊工证后,近一年多一直在外地打工。
记者到村里采访前,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县总工会主席韩炎早就介绍过,2009年夏,工会联合县里有关部门带着10多台焊机到石狮村办班,原本只准备招收50个学员,没想到加上周边村子积极报名的,一下来了100多青年农民。在60个石狮村民中,有20多人是从外省打工地特意赶回来的。
“说不定哪一天,人们更喜欢住在乡下”
乡下的春节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歌舞飞扬,但年味浓浓,比城里炫目的奢华更加朴实而绵长。
城里只是村民谋生的去处,而乡下,才是他们真真切切生活的地方。
劳碌一年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一年不见,彼此大声打着招呼,悠闲、散漫的气息中弥漫着浓浓的乡情和亲情,留守的孩子们也因父母回家而欢呼雀跃,在田间地头、屋前屋后追逐嬉闹。
68岁的村民赖伟容是村里的第一代农民工,他1966年就出门在外做木工,直到1996年生病才再没外出,一直待在家里。
儿子赖红光跟父亲学木工,在广东跑过顺德、南海等十多个市县。1月30日,农历腊月二十七,赖红光与妻子一起从广州坐武广高铁回家。先一天,为了排队买票,他从半夜两点排到早晨7点。他说:“车票是贵了点,但还是划算。很多农民工都坐高铁回家,就是因为快,值。”
父亲近些年身体单薄,天一冷,就要铲柴火头烤火。腊月二十九那天,记者到赖家采访时,赖红光正在门前收拾柴火。他告诉记者,他一回家,就上山打柴,把枝枝丫丫拖到屋前地坪,剁作半米来长,捆成一抱大小,堆在杂屋里,供年迈的父母在家烧饭、出柴火头烤火。
赖红光回家前,母亲早已趁大太阳的天把棉絮、床单晒得软软的,还熏制了一大堆腊鱼、腊肉准备过年。睡在自家的床铺上,吃着用柴火、大铁锅烧出来的饭菜,那种幸福感受是在城里任何一个角落都难以找到的。赖红光叹息着说,只是这种幸福太短暂。
在广东,赖红光一直是自己揽活儿干。“是不是骑着自行车,在车前挂一块纸板,写着‘承接家装’……”记者问。“你知道的嘛,我,就是这个样子。”他扬起头来,笑了笑说。
在外地打工10多年,赖红光发现,如今的城市都被弄成了一个模样,连超市里的货物都没多大差别。他说,现在很多人都想住进城市生活,说不定哪一天,人们更会喜欢住在乡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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